第四卷:終之弈  第一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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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七祭祀,焚香嫋嫋,紙錢紛飛,魂幡飄飄。一整天,鐵雨跪在墳前,麵無表情,好似變成石像。
    不遠處,老管家坐石塊上捶腰,搖頭歎息低聲嘀咕,黃廚子抱著食盒瞌睡,耗了一天早累趴下。
    四野茫茫已無人跡,墓前隻聞夜鳥啼鳴,直到香逸雪打馬前來。
    老管家眼神頓亮,把他拉到一旁,鐵雨已經瘋魔了,不眠不休守在墳前,不吃東西也就罷了,連水都不見他喝幾口。
    “這可怎麼得了!”老管家壓低聲音,衝著鐵雨努嘴,搖頭道:“這才過了多久,你看他都瘦成骨架!”
    “香大人,您瞅瞅,端到他嘴邊上,都不肯吃一口!”黃廚子被馬蹄聲驚醒了,打開食盒給香逸雪看,裏邊粥菜未動一口,氣鼓鼓道:“我看他就是傻了,不吃不喝幹耗著,天天對著一塊石碑,林老板就能活過來了?!”
    等黃廚子跑去遠處解手,老管家拉著香逸雪的手,焦急道:“香大人,再瞞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香逸雪衝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走漏風聲,拿起食盒擱上墳頭,語氣悠然道:“你家少爺真是討厭,吃飯睡覺讓你守著,跟人廝混讓你守著,喝酒賭錢讓你守著,這會兒躺墓裏挺屍,也要讓你在外守著……”
    鐵雨麵無表情,似沒聽到他說話。
    香逸雪兀自一笑,眼神狡黠道:“他總說你是榆木疙瘩,一板一眼聽令從事,腦袋瓜子都成擺設,明明是他最近的人,卻跟個木頭樁子似,成天介往那邊一杵,隻會說些恩啊是好,什麼事都要他操煩,真真把他給累死了!”
    林仙尋把情緒掩藏得很好,再加上鐵雨的毫不起眼,誰都想不到挑剔的林老板看上他,怕是連鐵雨自己都不敢這麼想。
    香逸雪也是來帝都之後,有一次聽到爛醉的林仙尋,喃喃喚著鐵雨的名字,才意外發現這小秘密。
    聽到少爺對自己的評價,鐵雨不自覺抬起頭看他。少爺向來目高於頂狂妄自大,而眼前男子卻是讓少爺心悅誠服的上司,本該得到他的恭敬和敬仰,卻因為某些說不出口的緣故,他對眼前男子隻有戒備和抵觸。
    “你怨恨他待你鄙薄,殊不知他逃命時,還沒忘替你帶上廚子,怕你到異鄉不慣飲食!”香逸雪嘴角勾笑,語氣譏誚道:“他是知曉你的性子和口味,但你知曉他的性子和口味嗎?”
    鐵雨眼光閃爍,還真是問倒他了。
    少爺性子古怪口味挑剔,大家都愛的美味佳肴,未必能入得他的口,通常聽他陰陽怪調一句:尚可,比豬食要好一點!
    “仙尋父親早逝,當家不過十二,白天奔跑四方,晚上結交應酬,常常醉得昏沉,胃口也被敗壞了……”香逸雪上前一步,手指摸過碑上名字,慢條斯理道:“仙尋跟我一起時,總叫人煮些白米粥,一碟醬瓜喝上兩碗,倒也覺得分外好吃……”
    鐵雨臉色漸漸僵硬,對方語氣似帶炫耀,特別那一聲‘仙尋’,真真讓他入不得耳。
    “出生富貴卻偏愛這等清食,我當時還嘲笑他真好養活,他回了我一句士不怕貧,難道看不起吃白粥的人?!”香逸雪表情戲謔,似笑非笑道:“我不喜白粥寡淡,隻適弱者腸胃,但仙尋討厭獨用,總拖我陪他一道喝粥……”
    鐵雨目光死死盯著食盒,黃廚子和老管家站在後邊,邊聽香司長鼓弄唇舌,邊交頭接耳小聲嘀咕。
    “別耗了,仙尋不會稀罕,躺進棺材也會罵人!”香逸雪提著燈籠,居高臨下照著,眼中露出鄙夷,學著林仙尋罵道:“蠢材,滾遠點,別在墳前礙眼,放著正事不幹,隻會杵著幹嚎,誰稀罕?!”
    鐵雨身子一震,抬眼看著對方,瞳孔漸漸收縮,他還沒蠢到忘記某些事,比如那日擄他到盛羅的蒙麵人是誰?為何身影酷似靈堂上的劍師?!
    夜鴉拍翅而起,飛入蒼茫夜色,很快不見蹤影。香逸雪與之目光對視,似在任他窺探較量,慢條斯理道:“那我還不如找一婦人,哭起喪來比誰都能耐!”
    黃廚子擊掌道:“哎,太像了,香大人跟咱老板混熟了,知道咱老板平時怎麼罵人……”
    老管家將他扯開,上前拖起鐵雨,嘮叨道:“鐵雨呀,都快當爹的人了,這時候撒手不管,讓婷芙夫人怎麼辦呢?!”
    鐵雨餓了幾天,至此氣衰力竭,身子晃晃悠悠。
    黃廚子眼疾手快,架住他的胳膊,勸道:“女人生孩子等於鬼門關前走一遭,你好歹等她把娃兒平平安安生下來……”
    黃廚子和老管家都幫著勸,香逸雪倒是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回到左苑,戌時二刻。
    窗上映著熟悉身影,看得香逸雪滿心溫柔,推門就見銀蘭站在桌邊,握著刻刀冥思苦想。
    桌上攤著一張張圖,上官素的畢生所創,尚未連貫成一部。梅風族務繁忙無暇整理,便把這檔事子交給銀蘭,整好後要送歸華山總舵。
    不管武林誰家天下,華山派的代代弟子,追求劍境永不停歇。
    武道境界,仰之彌高,鑽之彌堅。
    銀蘭自接任務以來,聚精會神廢寢忘食,對應上官素的手稿,雕刻數十枚人偶,用來展示不同劍招。
    明明相同一招,手稿對比人偶,同源卻不同流。
    銀蘭的劍招得傳逍遙子,與上官素自是不同風格。同樣的流雲劍法,逍遙子使來楚狂雄勁力敵千鈞,上官素卻是高古沈靜形神清明。
    琢磨上官素的劍圖,這讓銀蘭頗為費神,不知用掉多少腦力。
    銀蘭三歲習劍,三十年過去,劍路早已穩定,此刻著手別種劍路,並用文字譯釋清楚,作為後生晚輩的習本,對不善言辭的他算是重任。
    門外傳來熟悉腳步,不用抬頭就知是他。
    “回來了?”銀蘭收拾手邊東西,瞅見月亮掛上樹梢,吃驚道:“什麼時辰?”
    “呃,戌時過半……”香逸雪走到盆架跟前,取下毛巾洗了把臉,湊到桌邊探頭看道:“還在參詳師尊留下的劍稿?”
    銀蘭皺眉道:“總是不得要領,手稿和我的偶,相差十萬八千!”
    香逸雪聞言好奇,拿起一張手稿,又拿起一隻偶,左右看了兩眼,笑道:“我看都差不多,就像這一招,不都是‘天道輪回’?!”
    梅風哪裏是交托銀蘭,根本就是逼他整理,否則以銀蘭較真性子,再專研個三年五載,也創不出一部新招。
    “什麼叫差不多?高手對弈,一絲一毫,足以致命。”看不得他敷衍,銀蘭當下責備道:“殫力自勵,知行合一,華山弟子習劍箴言,我看早被你拋擲腦後!”
    香逸雪嘴角一抽,烏溜溜地眼珠,逡巡著傻師兄,又開始鑽牛角尖!
    劍在不同人的手中,使出招式本就不同;就算相同一人,每次使出招式,也不一定相同;力道、火候、環境、心情……諸多因素引起差異,所以說天下無一樣之招!
    “失之毫厘,謬之千裏!”銀蘭不知他在想什麼,仍在板臉教訓道:“對你師尊留的手稿,如此輕忽敷衍了事,虧你還是他的嫡傳弟子!”
    “師兄教訓得是,隻是肚子餓了,習不動劍了。中午忙著它事,連午膳都沒用,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有心思想劍稿?!”香逸雪被他樣子逗樂,把頭埋進他的肩窩,吃吃笑道:“鄙人八歲拜師學藝,早把那八個字改成,吃飽睡好才能習劍!”
    “為何不用午膳?雁忌說派了膳,還替你端到桌邊。”銀蘭聞言推開,瞪著他的眼睛,怒容滿麵道:“你是真忙事情,還是挑嘴不吃?”
    香逸雪呃了一聲,眼珠溜溜轉動,嘀咕道:“飛龍山莊真真摳門,總是饅頭和酸豇豆,看一眼就飽了!”
    銀蘭氣結,道:“不好吃,你就不吃?!”
    香逸雪委屈道:“不好吃,為啥要吃?!”
    銀蘭怒道:“歲大夫再三交待,膳食按時定量,我一天不看著你,就跟我玩花樣?!”
    “我隻想吃你做的,還是你做的好吃,夥房做得太難吃,簡直是難以下咽!”香逸雪瞅著銀蘭,眼神幽怨道:“你做的小兔包、紅燒魚、粉蒸排骨、芋頭圓子,不論哪道都是美味,比夥房強上百倍!”
    當初沒聽那人誇讚,這會倒是如數家珍,讓銀蘭驟然憶起過往,眼中怒火逐漸熄滅,不由升起些許悵然。
    蘭穀是一生最美記憶,連最尋常的飲食起居,都如詩情畫意一般,難得那人記在心內,倒是讓人覺得安慰。
    香逸雪瞅他臉色,眨巴眨巴眼睛,繼續哄人開心,說瞎話道:“還有你泡的茶,就連衛夫子都不如你!”
    “左苑又沒灶台,想吃都沒處做!”銀蘭冷哼一聲,怒氣早已消弭,瞅到對方靴子,皺眉道:“你跑什麼鬼地方?看你把靴子踩得……”
    “應老管家之請,去了一趟墳頭,把人給勸回來!”香逸雪瞄眼靴子,踩得滿是泥巴,笑道:“等林狐狸的事了結,我就帶你離開龍城,找個依山傍水的地,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銀蘭故意道:“你舍得離開狐朋狗友?”
    “舍不得,但誰叫我重色輕友?!”香逸雪勾起他的下巴,瞅著他左瞄右看,笑眯眯道:“瞧瞧,有了帝都銀發美人,狐朋狗友不要也罷!”
    “又作弄我!”銀蘭打掉他的手,惱羞成怒道:“成天介沒個正行,舉止輕浮不知收斂,我看你是永遠改不掉!”
    香逸雪笑道:“玩笑嘛!”
    銀蘭板臉道:“不好笑!”
    “我是覺得人生苦短,已經虛耗了前半生,後半生再不能浪費。”香逸雪哈哈一笑,抓起銀蘭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溫柔道:“我該把心力給予家人,陪家人過舒心日子,把丟掉的再撿回來,如此才不枉費此生!”
    銀蘭雖然板著臉,但話卻聽入耳內,眼睛驟然亮了,過以前那種日子,一直是他的期盼。
    香逸雪目光落到案頭,逡巡那些手稿人偶,眼神含笑道:“到時候一起整理手稿,我就不信撰不出新招……”
    “想得美,譜啥新招,你給我幹農活去!”銀蘭佯裝瞪眼,卻又沒能忍住,依偎到他懷裏,遐想道:“既是隱居鄉野,總要尋個生計。忙時耕田打柴,閑時泡茶論劍。若能如此到老,就算是有福之人!”
    說罷,埋首肩窩,手臂匝緊,似怕對方又跑了。
    “哎,餓癟了,先去吃飯!”香逸雪被他勒得難受,但又見他正在動情,抱著自己不肯撒手,柔聲哄道:“我帶你去吃鹵肘麵,再不去麵鋪要打烊了!”
    十裏長街,月華如水。街邊鋪子,燈籠參差。
    鋪子飄出酒香,香逸雪聞到味道,步子就往那偏。銀蘭一把拽住他,瞪眼嗬斥道:“歲大夫叫你戒酒,又想作死?!”
    香逸雪瞅著酒旗,可憐兮兮道:“就打一壺……”
    銀蘭冷臉道:“三杯!”
    香逸雪討價還價道:“那半壺……”
    銀蘭麵無表情道:“兩杯!”
    香逸雪乖乖閉嘴。
    長街盡頭,三嫂鋪子。
    香逸雪不愛肘麵,叫碗赤豆元宵,卻因餓過了頭,反而不覺香甜,腹中酒蟲上來,更是覺得沒味。若沒銀蘭看著,怕又去了酒鋪,飲得楚狂無度。
    銀蘭真是餓了,肘麵吃得香甜,等他放下筷子,一碗麵見底了。
    香逸雪捏著酒杯,眼中笑意更濃,道:“我就知道你愛吃,上回就想帶你來,可你處處針對我,傻師兄!”
    “你才傻!”銀蘭瞟眼他的碗,見他沒動幾口,皺眉道:“點元宵又不吃,成天隻想飲酒,我看你都成酒鬼了!”
    “三杯而已,既然答應,便不食言!”香逸雪眼神含笑,瞟著那隻酒壺,淡淡道:“這酒入喉甘醇,又以三杯為限,所以分外好飲。”
    銀蘭冷笑道:“好飲,也隻得三杯!”
    香逸雪舀起元宵,送到銀蘭嘴邊,笑道:“囉嗦,罰吃一口!”
    元宵豆沙餡兒,甜中帶著豆香。銀蘭本也愛吃,就著香逸雪的手,連著吃了幾口。
    背後傳來善意輕嗽,店主三嫂端著托盤,倆個男人這般喂食,讓她看了眼睛都疼,還是受人敬仰的香司長。
    銀蘭窘得要命,幸好燭火昏暗,掩去幾分尷尬。
    香逸雪無所謂,等三嫂走過去,笑道:“羞什麼?誰不知道咱倆的事?!”
    銀蘭挪開一些,揶揄道:“就你臉皮厚,我是架不住!”
    香逸雪玩心忽起,趁三嫂走到近前,把腿壓在銀蘭腿上,還故意磨磨蹭蹭,惹得銀蘭發急瞪眼,似覺有趣哈哈大笑。
    銀蘭被他氣不過,索性拿起酒壺斟飲,除了香逸雪的三杯,其餘全進他的腹中,不知不覺三分醉意。
    三嫂拿來幾隻石榴,當場切開一隻,榴籽新鮮飽滿。
    香逸雪厚顏討要,左腕按住石榴,右手剝出榴籽,很快盛滿一碟,推到銀蘭麵前。
    以前在中原的時候,就見銀蘭愛吃果子,山梅、石榴、桃子、李子,印象中就沒他不愛吃的果品。
    香逸雪有時陪著嚐嚐,大多時候幫他削皮,最難剝要算無花果,跟杏子差不多大小,果皮緊緊粘在肉上。
    銀蘭說百果各有滋味,無花果有種獨特清香。香逸雪是吃不出那香,隻覺果肉澀味太重,果心卻又甜得膩人,但見銀蘭吃得歡暢,便心甘情願剝著果皮。
    紫藤花架,兩張竹椅,那人剝開果子,送到愛人嘴邊……其實吞入腹中,不隻甘美果子,還有綿綿愛意。
    “混賬,什麼事都瞞著我,你拿我當什麼人?!”酒勁上來的銀蘭,抓著對方的斷腕,紅著眼眶道:“誰稀罕這條命?你毀了這個家,就等於毀了我……你還不如殺了我,我會少恨你一點!”
    曾經一雙修長的手,無論無花果還是石榴,輕鬆靈巧姿態優雅,不似如今這般費力!
    “說什麼胡話,我殺你作甚?!”香逸雪被他鉗製,甩又甩不掉,哭笑不得道:“一壺就醉,你這酒量……”
    銀蘭滿心委屈,眼中快滴出淚,傷心道:“還說自己一言九鼎,根本就是個大騙子,當初說好了要一道兒,結果中途就把我丟了……”
    腕處忽感濕潤,香逸雪詫異低頭,銀蘭低垂下頭,枕著他的手腕,無聲無息流淚。
    鄰桌投來奇怪目光,連三嫂都站住了,盯著他們神色古怪。
    這下子好生尷尬,香逸雪嘴角抽搐,推著銀蘭肩膀,軟聲軟氣道:“喂喂,快起來,大家夥都看著呢!”
    銀蘭正在醉著,臉龐貼著斷腕,輕輕蹭著對方,心疼道:“疼嗎?”
    香逸雪敷衍道:“不疼!”
    說罷,便想抽走手腕,卻被他死死按住,哭笑不得道:“蘭,你醉了……”
    “我沒醉……”銀蘭枕著手臂,銀發滑落桌邊,睫毛些微顫抖,幽怨道:“這一刀砍下去,欠她的都還了。若再敢來糾纏你,七星劍斷不留情!”
    香逸雪不願談及過往,特別那對風月父女,當下隻是歎了口氣,一語雙關道:“都是我的錯,不該讓你飲酒……”
    銀蘭聽出話意,立馬昂起頭來,怒視道:“你還護著她?!”
    香逸雪苦笑道:“昧良心,我不都是護著你?!”
    銀蘭瞪眼道:“那是你覺得我弱,對付不了一個女流!”
    香逸雪扶額道:“不護不是、護也不是,你到底是要鬧哪樣?!”
    在這檔口,三嫂端來了醒酒湯,難得看到銀蘭撒潑,免不了要多看一眼,似笑非笑道:“小心燙著!”
    香逸雪道了謝,等三嫂走後,對銀蘭笑道:“好了,人家三嫂都笑話了,一壺酒就醉成這樣……”
    銀蘭抱著他的胳膊,鴕鳥似埋著頭,悶聲悶氣道:“笑唄,反正笑話夠多了,到哪都有舌根嚼,也不差這一樁了!”
    “破罐子破摔,真有出息!”香逸雪拍他一下,好笑看著他道:“別埋頭裝死,起來喝醒酒湯,你這就叫掩耳盜鈴……”
    銀蘭悶哼道:“不喝!”
    香逸雪正待取笑,冷不防人影一閃,排山倒海力道襲來,連人帶桌掀翻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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