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蘭之都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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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城是中原人的聚集地,四周都是荒坡野領,一座壘起的石頭城池,城頭架著暮鼓晨鍾,一對石犼獸鎮在城口,雖不如別族富庶繁華,卻也能夠偏安一隅,自給自足安穩渡日。
城中大多簡陋民宅,崎嶇巷道坑窪不平,一到雨天泥濘不堪,城中也有鋪子作坊,酒肆菜宗廟塔祠,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但壘砌風格卻是迥異,有北牧的氈毛土屋,有蜀地的兩層土樓,有江南的茅屋頂子,有嶺南的土寨樓,各式各樣東西南北,似成一副中原的縮影。
馬車直接駛進龍族的官邸飛龍山莊,緊跟著傳出飛龍山莊戒嚴的命令,特別是銀蘭所住的左苑,每日食膳也經嚴格檢查,連泉錫都無法隨意進出左苑。
香逸雪是在半月後回到龍城,當晚便來銀蘭的左苑探望。
進苑聞到幽幽蘭香,跟著看到一苑蘭草,此刻正是開花時節,莖葉搖曳花香迷人,香逸雪楞在苑中,才想起昔日托人運過蘭草,也不知被誰種在苑中,竟長得如此生機盎然。
此刻已是掌燈時節,屋內人影映上窗台,香逸雪慢慢轉過頭,熟悉的輪廓早已刻入心底,閉目都能描繪出來。
那些年被囚禁風月山莊,無數次在酷刑裏煎熬時,便是這幅孤燈剪影在支撐他,如今掙脫桎梏重回人間,但欣喜卻沒有如期而至……
銀蘭心裏有了別人,而他也非當初的他,再加上此前種種恩怨,他又有何顏麵祈求銀蘭的原諒?!
屋內侍者見香司長來了,便自動自覺退到廊下,香逸雪在簾前站了稍許,換過一副輕鬆神情,這才進內屋去見銀蘭。
銀蘭方才聽到他的聲音,此刻見他挑簾進來,靠坐床頭冷冷看他。
自來龍族住進左苑,除了大夫和侍者們,銀蘭也見不到別人,滿腹怒氣無從發泄,這下子可找到出氣筒了,烏漆眼珠在銀發輝映下,此刻更顯得幽火炙燃。
香逸雪見他這副神情,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半晌才尷尬道:“我去了一趟黑城,本已求得生息草,但中途出了意外……”
生息草能夠換過毒血,此藥是為銀蘭所求,銀蘭目光仍舊冰冷,一副不領情的模樣。
“你的那位朋友齊畫珂,托我將信箋轉交於你……”香逸雪識趣不再多言,上前遞來一枚信箋,話中有話道:“當時你失蹤的消息傳遍黑城,但他卻篤定我知道你的去處,並且托我將信箋轉交……”
此人的眼神倒是跟銀蘭同樣厲害,一眼就認出他是當年的香莊主,要知道他音容跟以前天差地別,即便心腹林仙尋也未能認出他來!
更奇怪的是,香逸雪在與他交談之中,發現他記不得當年的某些事,記不得商隊和驛站的種種,記不得他是如何扔來雷貫子,也記不得勇士酒的冰沁滋味,甚至記不得獵鹿救人的種種細節。
銀蘭聽到齊畫珂的名字,表情倒是鬆動了些,壓住怒氣問道:“齊兄也來到蘭之都?你在何處看到他?!”
香逸雪猶豫道:“黑城,但他……”
銀蘭不悅道:“有話直說!”
香逸雪皺眉道:“他似忘了廉州某些事,但卻記得你我倆人,記得贈送的兩壇酒,記得香世山莊的一景一物……”
銀蘭皺眉道:“有何奇怪?時日久了,難免有些事情記不清楚,更何況他四處遊曆見聞也多,哪能每一樁每一件都記得?!”
香逸雪道:“但他卻能記得山莊草木,記得馨雅閣圍牆外的狗洞,記得大槐樹下的蟻穴,記得鬆林裏的蟬蛻子,甚至還記得你窗外的竹筍……”
“他在山莊逗留過一晚,許是這些讓他印象深刻,見到你便又想起來了!”銀蘭掛著冷笑,指桑罵槐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善忘?!”
香逸雪知道他對自己有怨,卻又無法為自己辯白,當下隻能苦笑道:“那一年趕上雪災,山莊到處積雪,哪來那些景致?!”
“許是聽人說的吧,你在意這些作甚?他又不曾妨礙過你!”雞毛蒜皮的小事,銀蘭冷汀汀道:“齊兄現在可好?有需要相助之處?!”
齊畫珂的信箋就在枕邊,銀蘭身子不能動彈,但又不肯讓他念信,便隻能先詢問一聲。
“他拿走了那株生息草,說是他養在泉池裏的,壞人乘他出一趟遠門,盜走了他的老鄰居!”香逸雪嘴角勾起,想起與他對話,啼笑皆非道:“我也不知他究竟詞不達意,還是故意胡攪蠻纏,他說來日我有急用可以相借,但今日必須讓他帶走生息草,難道他不知道新鮮摘下的生息草隻能存放七天嗎?!”
香逸雪隻當他在敷衍,生息草功效不過七日,即便歸還也無功效。不管如何齊畫珂算是他的恩人,昔日若沒那壇勇士酒銀蘭早死在秦玉玨的手上,此番就當是替銀蘭償還恩情了!
“我相信齊兄的正直為人,不是他的東西斷不會搶,還大言不慚說是自己家的……”銀蘭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齊畫珂從他手上強奪生息草,擔保道:“若是那種巧取豪奪的小人,當初就不會贈我那壇藥酒!”
“師兄,此人行為詭秘,我勸師兄提防著點!”香逸雪見他講得這般肯定,似對齊畫珂深信不疑,好心提醒道:“在黑城有人追殺他,但那些人……”
“別人要追殺他,還不準他自保?!”銀蘭抬起眼皮,冷若冰霜道:“齊兄為人豪爽正派,斷不會濫殺無辜,他若是下了殺手,那必定對方該死!”
“比這情況更糟糕,那些追殺他的人,最後都不追殺他了,前後也就一眨眼,也不知齊畫珂施了什麼邪術,讓那些殺手都失去記憶!”香逸雪不由哂笑,銀蘭素來天真,把人想得太簡單,提醒道:“你與他接觸不多,僅憑數麵之緣,就說他是好人,未免也太武斷!”
銀蘭狐疑道:“邪術?”
香逸雪道:“這已是我第二次親身領教,否則我又怎會讓他帶走生息草?!當時我被他定住身形,隻能任他從我手中取走那株草!”
銀蘭道:“難道是隔空點穴?”
香逸雪道:“不像是中原的點穴手法,我想那是什麼異域邪術,能夠控製人的意識,殺手們都不再追殺他,而是跟他一道彈琴跳舞!這種景象我不止一次看過,昔日在廉州城外的驛站,就見他與眾人載歌載舞,此刻回想才覺異常。按理商隊遇到風雪被困,還不知何時能夠啟程,商人們應是焦慮心情,如何能這般歡騰熱鬧?!”
銀蘭沉默片刻,露出自嘲神情,鬱鬱寡歡道:“也對,我素來不會看人,蛇妖夜珍珠如是,楊霄和蕭鬆如是,梅風和玉繁煙如是,一個個都出乎我意料之外……”
香逸雪道:“話也不能這麼說!”
銀蘭憶起那段歲月,眸中怒火炙盛,越想越是憤慨,最後怒火滔天,恨聲道:“我這雙眼睛真是白目,倒不如剜掉得好!”
他待人皆是真心實意,昔日天水山莊救濟劍客,也從未想過得到回報,別人跟他說什麼他便信了,哪想到別人是在利用他?!
銀蘭語氣透出無比憤恨,聽得香逸雪心生寒意,不由慶幸他此刻身中迷藥,以他想不開的執拗性子,沒準真幹出自毀雙目的舉動,無奈道:“師兄,你這性子,還跟當年一樣……”
銀蘭垂下怨恨的目光,本不該再為此介懷,但不知為何沒聊幾句,就又陷入憤慨之中,所幸此刻不能動彈,不然真有拔劍的心。
“凡事不能一概而論,便是你的朋友齊畫珂,我也沒說他就是壞人,隻是他的行為太過詭異,要說他是異域人士,我也見過許多異域商人,都不似他這般古怪成謎。我隻是要你提防著點,畢竟你與他不算深交,了解對方也需時日,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香逸雪歎了一口氣,曉得他聽不進去,轉過話題道:“師兄已是劍師,性子真得改改,話說梅風又怎麼招惹你?”
銀蘭冷覷道:“你說呢?!”
香逸雪歎道:“別遷怒他們,帶你回龍城,是我的主意!”
銀蘭轉過視線,凜冽的眼神,如刀鋒一般,落到對方臉上,陰冷道:“香逸雪,別讓我回到王殿,否則你的司長也做到頭了!”
香逸雪聽他發狠威脅,當下隻覺得好笑,亦如在落梅苑那般,損毀麵容眉頭微揚,三分戲謔三分調笑道:“哦,你要在王麵前告我什麼?!將你私自囚禁龍城嗎?!”
銀蘭恨聲道:“莫忘了你身上命案,若沒碰上七彩道,這會子怕還在死囚營吧?!”
“拿此事來威脅我?!”香逸雪眼中戲謔越發濃烈,傻師兄總是弄不清狀況,這事要是追究下去,倒黴的隻會是他和將軍,玩笑道:“那師弟我該如何做,才能讓師兄守口如瓶?!”
銀蘭聽出他的戲謔,怒氣越發濃烈,恨聲道:“懦夫,有本事一劍殺了我,擄我來此算什麼?!”
“劍師大人真會說笑,您地位尊貴我等怎敢冒犯,不過順道請您來龍族做客幾日!”香逸雪翹起嘴角,眼神透著笑意,陰陽怪調譏誚諷刺,慢條斯理道:“此事玉族長已經稟明王殿,還請劍師大人稍安勿躁,王已經派了密使前來,不日便能到達龍城!”
銀蘭聞言愣住了,似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王已經知道他在龍族了嗎?
香逸雪笑道:“七彩道隻知道分舵被滅,而劍師失蹤下落不明,所以正忙著到處找您,想要趕在王軍之前抓住您!”
銀蘭仍是一臉迷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直覺卻告訴他,香逸雪並沒有撒謊,王已經知道此事。
“師兄,還是聽不懂?!”香逸雪輕笑一聲,嘖嘖兩聲道:“七彩道本就躲在暗處,若是知道你全身而退,隻怕藏得更加深了,王軍還怎麼圍剿他們?!”
銀蘭狐疑道:“將軍他……知道我在龍城?”
香逸雪笑道:“我想將軍此刻應該知曉此事了,王命令他協助都府圍剿七彩道,就算他想帶你回去也要顧忌王令。王讓你留在龍族療養,玉族長也向王做了保證,相信你的族人定能護你周全!”
“這是你的主意?”等銀蘭想明白了,眸中燃起怒火,怒不可遏道:“你利用王想鏟除七彩道的決心,讓玉繁煙獻上這條計策,掩蓋你的真實企圖。將軍即便想接我回去,也要顧及王的命令,你的心思太陰暗了!”
現在將銀蘭留在龍城,那就是光明正大的事,在王麵前還有功勞,說起來是保護劍師,協助王殿剿滅七彩道。
龍族既不用公開露麵,又在王麵前表了忠心,還能名正言順將他扣押龍族,好一個一石三鳥的計謀。
香逸雪沉下臉來,銀蘭眼中的鄙夷,讓他心底生出怒火,且不提這些日子所受的辛苦,便是那一日忍傷趕到帝都,說服玉繁煙去王殿覲見獻策,幾乎都耗掉他半條命了。
為了銀蘭奔波周旋,從帝都又趕往黑城,不敢養傷不敢倒下,情到深處總無怨尤,這一路所吞下的苦楚,怕是銀蘭怎麼都想不到!
銀蘭挖苦道:“你以為我會感激?”
香逸雪眸色變深,藹藹蘊藏怒火,語氣變冷道:“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我隻是希望你能安全!”
銀蘭冷笑道:“多謝,沒你的折辱,便算我福澤深厚了!”
香逸雪沉聲道:“你比我早來帝都幾年,應該知曉七彩道的勢力,對方能在慶典之上擄人,那將軍府邸必有內應,而你的武功尚未恢複……”
話語到此截然而止,銀蘭臉上浮起冷笑,似那日看待獨眼龍那般,輕蔑、不屑、鄙薄的眼神,宛如一把寒冰利劍深深紮入他的內心。
屋內一片靜默,直到窗外的風,吹得燭火搖曳。
香逸雪深吸一口氣,再次紓緩心緒,走上前關好窗戶,又撥亮了燈火,轉身就聽銀蘭異常平靜道:“你向來能言善辯,好孬都靠這張嘴,連王都能打動說服,怎麼不繼續說下去?!”
香逸雪冷靜看著他,亦如當初在落梅苑,但心底那一點火苗,卻是在漸漸熄滅。
木屋可以重新搭建,蘭草可以再次種植,但光陰卻不能重來,也無法抹滅那些傷痛,而自己仍活在蘭穀舊夢,夢了又醒醒了又夢……
銀蘭聲音甚為平靜,語氣卻透著譏諷,冷若冰霜道:“怎麼不說你能夠保護我,你不會讓七彩道傷害我,我在龍城會比留在將軍府安全,至少你身邊都是狐朋狗友,而不是七彩道的奸細內應!”
香逸雪抬起眼簾,仔細瞅著銀蘭,此刻他沒了憤怒,語氣雖然帶著諷刺,但眼神透著悲涼,心如死灰般的平靜,緩緩道:“你比他能耐又如何?我們早已兩情相悅,一路有他生死相陪,龍潭虎穴有何懼哉?!”
銀蘭難得表露心跡,便是當年跟他在一起,也鮮少聽他如此表白,聽得香逸雪內心震撼,頓覺體內血氣翻滾,肺腑間一股熱流上竄。
香逸雪再次深深吸氣,將喉口那股血腥壓下,體內血氣依舊澎湃,即便閉目都是赤紅,就又聽到銀蘭灰心語氣道:“你一向如此,我行我素毫無顧忌,興趣來了忘乎所以,萬劍之城、七彩道都不在你眼內,也不管惹多大的麻煩……”
對方的話不斷衝擊耳鼓,香逸雪的胸膛微微起伏,心緒和血氣一同翻湧難以遏製。
長久以來他總想保護銀蘭,為讓銀蘭安然費盡心思,也因此忽視銀蘭的心願,銀蘭要的是生死相隨……
如果知道今日結局,當初還會欺瞞銀蘭嗎?還是與他共同麵對,一起殺上萬劍之城,黃泉之下做對鬼鴛鴦?!
連日來的操勞奔波,此刻都積壓在肺腑,欲化血淚噴薄而出,卻因主人異常吞忍,而被強壓在體內。
香逸雪嘴角微微抽搐,全身骨節咯咯作響,這讓他殘損的容貌,在銀蘭眼中越發猙獰。
銀蘭似覺疲憊,亦不想再多言,坦言道:“別徒勞了,我對你早已死心,更不會留在你的身邊,你若真覺對不起我,想彌補以前過錯,那就放我回去吧……我也不想做絕,你是死囚的事,我就當不知情!”
“如此說來,我還得感謝師兄高抬貴手?!”香逸雪本在隱忍,聽他顛倒黑白,氣得冷笑道:“你還真以為,拿死囚的事,就能要挾住我?!”
但可悲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仍不想告訴銀蘭,不忍銀蘭為此愧疚。
“我不是在要挾你,我隻是想告訴你,所做一切都是徒勞!”銀蘭抬起眼眸,堅定眼神看他,冷若冰霜道:“將軍府就算不安全,卻因有將軍的存在,能夠讓我感到安心。相反待在你身邊,即便固若金湯保障安全,我也寢食難安渡日如年,這種心情你應當明了!”
香逸雪怒極反笑道:“我讓你渡日如年?!”
真是風水輪流轉,如今銀蘭一句話,也將他的辛苦統統抹殺。
銀蘭平靜道:“你說呢?!”
“那還真是委屈你了!”香逸雪冷笑數聲,卻再難遏血氣,讓它衝上頭頂,燒得滿目赤紅,坦白問道:“你愛上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