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蘭之都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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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煎藥去吧!”香逸雪打斷林仙尋,對那小男孩和藹地道:“但以後請你務必記住,藥能夠挽救病人性命,所以你對你照看的病人非常重要!”
男孩臉掛淚珠,看看林仙尋,又看看年輕人,不知道該聽誰的。乞丐雖然幫他講情,但麵容異常恐怖,嚇得他也不敢靠近。
年輕人心軟道:“再撒謊,就辭退你!”
男孩得到開釋,忙不迭跑下樓。廚房搭建院後,歲無情留下草藥,就泡在水罐裏。今早洗完染血床單,他就忘記煎熬,後來累得睡著了。
他也知道犯了錯,害怕被人趕走,所以就撒謊隱瞞。
林仙尋不屑一顧道:“做好人,自討苦吃!”
香逸雪心思都在梅風身上,也不理會林仙尋的諷刺,皺眉道:“他怎會如此?”
林仙尋聳了聳肩膀,斜著身子坐上椅子,對年輕人撇嘴道:“樂天,你來說吧,你家大人怎會如此?!”
樂天是梅風的簿記,整日跟著梅風,對情況比較熟悉。
林仙尋自從來到蘭之都,在龍城裏待了個把月,便覺得索然無味,從此帶著家傭廚子周遊大陸。直到年前梅風病重,才將他從不夜城請回,雖然暫掛執事之名,但卻讓他接掌自己在龍族的副首之位,輔助首領玉繁煙,領導族民振興龍族。
梅風活得並不快樂,從離開中原之後,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沒人知道所為何事。
上官素死後,玉繁煙變成首領,他也成為副首領。族中事務繁忙,他連酒都戒掉了,隻在喜慶日子,放開戒律飲個幾杯。
也不跟人幹杯,隻是一人靜靜飲酒,沈寂表情,不忍睹視。
三年前,龍魂祠祭奠先烈,路經北溢寒潭,梅風為救落水孩童染上風寒,此後一病不起時好時壞。
大夫束手無策,最後林仙尋親自跑去日麗國,將名義上被幽禁王宮,實際上樂不思蜀的歲無情,連哄帶騙綁架回來,為此歲無情到現在還想用針紮死林仙尋。
歲無情說梅風腦中有怪涎,黃豆粒般大小,需借水晶聖石之光,才能將腦中此物炙去。林仙尋真跟皇後討來人情,讓歲無情就在聖殿替梅風醫治。
怪涎除掉,梅風陷入昏迷,一直沒有醒來,氣息越來越弱,氣得歲無情破口大罵,說梅風心魔作祟不願醒來,林仙尋騙他來治療一個死人!
歲無情扔下方子不聞不問,梅風犯了他的大忌,歲無情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糟蹋自己性命之人。
如果病者自己都不珍惜生命,大夫又何必浪費精力救治!
香逸雪吃驚道:“心魔?難道是為梅家堡血冤嗎?”
逝者已去,行凶者已死,梅風為何不肯放過自己?
樂天望著床上的人,歎息道:“大人有什麽事情,全都放在心裏,也不肯讓我們做下屬的跟他分擔。我跟隨他左右幾年,從書童變成簿記令,印象中就未見他笑過!”
林仙尋冷哼道:“作繭自縛!”
香逸雪道:“當真無法?”
樂天傷心道:“若是知曉大人的心魔,或許還能找到方法。歲大夫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大人腦中怪涎便是因此而生……”
香逸雪沉吟片刻,靈光一閃道:“簿記!”
樂天以為是在叫他,便謙虛道:“您是大人的朋友,叫我樂天就好了!”
“我不是在叫你,而是說那本子!”香逸雪望著樂天,後者一臉迷惑,語氣篤定道:“梅風有做筆劄的習慣,不對外人言之事,全記在他的筆劄之內。他的隨行之物,可有這本筆劄?若沒就去居所尋找,他的東西不愛帶鎖,銀票地契也不設防,唯獨此物收藏嚴密,隻需找到帶鎖櫃子,筆劄肯定就在其中!”
林仙尋狐疑道:“樂天,你跟了他幾年,可曾見過此物?”
樂天回憶道:“我有一次去大人居所,好似見過他在寫什麼,但大人見我來了之後,便合起桌上的東西,並且放在書房帶鎖的櫃子裏了!私密之物,除非大人允許,其他人無權翻閱。你們……想做什麼?”
香逸雪道:“應是它了!”
林仙尋交代樂天道:“你即刻飛鴿傳書,讓玉繁煙帶過來!”
樂天吃驚道:“若真有這本筆劄,乃是大人私密之物,你們不會想偷看吧?!”
林仙尋滿不在乎道:“偷看又如何?讓他來打我呀?!”
樂天搖頭道:“大人會殺了你!”
香逸雪插嘴道:“至少要等他痊愈!”
林仙尋道:“少廢話,你想讓他死嗎?”
樂天猶豫一番,最終拒絕道:“我跟隨大人六年,深知大人的個性,他寧死也不會讓人動他的筆劄!”
林仙尋瞟眼梅風,眼中浮起壞笑,淡淡道:“哦?這倒更讓人好奇了,筆劄到底埋藏什麼秘密?!”
看來筆紮之內,定有不少秘密,是梅風不願示人!
樂天苦笑,歎氣道:“林大人,大人都已經這樣了,您就別再拿他取樂了!”
林仙尋正想反駁什麼,就見香逸雪衝他打眼色,心平氣和道:“林大人,時候也不早了,勞煩你送我回去吧!”
大門口,香逸雪淡淡道:“我先去處理一些事,你知道該怎樣做嗎?”
林仙尋懶洋洋道:“廢話!”
香逸雪淡淡道:“告辭!”
香逸雪轉身離去,老少二人還在橋洞等候,先把那些餅子送給他們果腹!,
走了一段路,馬車趕了上來,林仙尋道:“上來,我回賭場,帶你一程!”
上了車,香逸雪發現林仙尋盯著他看,好似他是十八歲的大姑娘,淡淡道:“怎了?”
林仙尋淡淡道:“你的語氣……”
香逸雪狐疑道:“語氣如何?”
林仙尋伸個懶腰,玩世不恭道:“似在命令人!”
香逸雪道:“抱歉,我乃粗人,說話直接不懂客套,讓兄台有所錯覺了!”
林仙尋哈哈一笑,晃動長腿沒再多言,其實他並不討厭這種語氣,甚至內心湧起一股悵然。
許是來蘭之都後閑散太久,他竟然懷念起在中原,那段被迫效命於組織的日子!
香逸雪停頓片刻,見他無心搭話,便又兀自笑道:“其實,看林兄的桀驁個性,便知林兄厭惡被人命令,又有誰能夠命令得了林兄?!”
林仙尋笑了一下,竟有幾分寂寥,拉長語調道:“其實,聽命於人倒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不用這樣勞心勞神……”
香逸雪聞言愕然,抬眼打量對方,七年過去林仙尋容貌沒多大變化,隻是性子變得更圓滑一些,不似以前那般容易被激怒,竟也能對他講出這番感慨。
蘭之都究竟是怎樣的國土?銀蘭、梅風、林仙尋,怎麼一個個都轉性了?!
中途,馬車停頓一下,林仙尋下一趟車,再上來時抱著兩個紙袋,一個是紅餅,一個是肉脯。
林仙尋拿出一個紅餅,正經道:“親兄弟,明算賬,剛才我吃你一個餅子,現在還給你。”
香逸雪未及說謝,就見他把餅一分兩半,放在手中掂量著,又摳去三分之一。
林仙尋道:“我的餅子比你大,而且是新鮮的,還你這麽多該夠了!”
香逸雪瞪他半晌,吐出兩字道:“多謝……”
林仙尋扒開他的口袋,小半塊餅子放進去,鄭重其事道:“這是本錢!”
接著,又把大半紅餅連同肉脯嘩啦啦倒進去,豪爽道:“這是利息!”
香逸雪沉默半晌,在下車的時候,搖頭歎息道:“林大人,你究竟是閑得無聊,還是不會表達善意?”
林仙尋哈哈一笑,催促馬夫前行,他得飛鴿傳書去龍城,讓玉繁煙把梅風的筆劄送來,但去梅風家裏撬開櫃子,總得編個理由騙過玉繁煙!
嗯,就說梅風亡故,臨終囑托此物陪葬。那個笨蛋向來好騙,搞不好還會把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樣。
香逸雪提著滿當當的布袋回到橋洞,盲童葉兒聽到他的腳步聲,摸著橋壁跑到洞外迎接他,香逸雪用一隻手摸摸他的頭。
葉兒,是他給盲童起的名字,就象那日放在唇中葉片,隻要不嫌棄它卑微,也能吹出動人心弦的曲調。
紅餅和肉鋪,今天餐食異常豐富,葉兒第一次吃到沒變味的食物,原來紅餅是這樣香甜,肉脯是這樣的美味,美味到他舍不得多吃了。
香逸雪笑道:“葉兒,今天我們過節,吃東西不計數,想吃多少吃多少!”
老伯笑道:“你們吃吧,老人家腸胃不好,吃多肉脯不消化,會鬧肚子的!”
香逸雪把肉脯塞進他的手,開玩笑道:“外邊隨處方便,若真吃壞肚子,我來扶您去!”
躺在幹草鋪上,跟葉兒講個故事,見葉兒漸入夢鄉,香逸雪嘴角浮起苦笑,眼中露出點點悵然!
他有一個兒子,比葉兒大一歲,名喚風月心,乃是風月山莊的小主人!
大腹便便的風月吟霜,臨產前也沒忘記折磨他,親手剜掉他一隻眼睛。她給他留下另隻眼睛,想讓他看到自己、不人不鬼的摸樣。
不管她怎麽對待他,他都沒有立場怨恨,畢竟是他虧欠了她,改變她的人生,毀掉她對人的信任。
原本以為他會死在那裏,帶著對蘭之都的向往和銀蘭的記憶,一同腐爛在風月山莊的地牢。
誰知他的兒子突然出現,在侍衛驚詫的眼神中,竟然放他獨自離開。
一個六歲的孩子,跟他說話之時,冷靜得讓人心疼。
侍衛畢恭畢敬叫他少主,大家雖然帶著疑惑,卻堅決執行少主命令。在這份少主威嚴的背後,這孩子得忍受多少不堪忍受的重負?!
過程中,小孩冷冷看著他,安靜聽他說話,隻在該說話的時候,吐出隻字片語。
風月吟霜想將兒子育為強者,但每個人對強者定義都不同,香逸雪認為強者就是讓自己幸福快樂的人,對一個犧牲快樂為代價的人,強者也隻是悲哀的代稱而已。
葉兒睡熟了,夜晚有點涼度,香逸雪褪下外衣,輕輕蓋在他身上。
末了,香逸雪無聲歎息,緩緩合上眼簾。對於那個孩子,今生注定虧欠!
第二日,香逸雪天不亮起身,穿過大半街區,來到梅風的小院。
那名叫小玦的男童,已經把藥煎好了。
香逸雪親自喂藥,雖然隻有一隻手,卻是一點一滴非常仔細,一邊喂藥一邊跟梅風說話,回憶少年時的快樂往事。
一旁的樂天聽直了眼睛,梅大人竟有為人不知的一麵,喜歡野味、喜歡說書、喜歡鬥酒、還偷窺村姑洗澡……
紈絝子弟的作風,樂天沒想到梅大人,也有這麽不正經的一麵。
晚些時候,樂天知道香逸雪還有同伴,無處為家暫居橋洞。
樂天便讓他把人接來,反正小院租了一年,樓上三間是梅風、他和小玦,樓下三房和閣樓兩房一直空閑,院中還有一處閑置倉房。
林仙尋厭惡此處肮髒,不肯居住於此,他在帝都另有豪華居所。
歲無情被王請去宮中,每次來給梅風診治,都是坐著皇家馬車來去。
偶爾,龍城有人辦事,也隻是臨時落腳,三五天便會離開。
香逸雪倒是樂得如此,一來給小葉老伯謀得住處,二來他照料梅風也方便了。
至於吃飯,樂天梅風雖不富裕,也不在乎多三張嘴,先暫時這樣安頓,等以後回到龍城,再幫他們三人營生,養家糊口平安過日。
第二日,香逸雪把人安頓小樓,不用乞討空出時間,連煎藥的事也自己來做,倒是讓小玦輕鬆不少。
小玦原本懼怕香逸雪,總覺得那副相貌可怕。起初不敢靠近,後來見葉兒粘他,二人有說有笑,小玦漸漸不怕起來。
小玦和他們很快熟絡起來,葉兒多了一個玩伴,小玦處處保護著他,不讓隔壁頑童欺負他。
幾日後的傍晚,下了一場暴雨,伴隨電閃雷鳴。香逸雪給梅風喂過湯汁,替他擦嘴之時,突見他動動嘴皮,用微弱地聲音,叫了一聲師兄。
香逸雪心中狂喜,忍不住叫樂天道:“他說話了!”
樂天從桌邊跳起來,跑到床頭俯身查看,就見梅風眼皮微跳,似有轉醒的征兆,當下驚喜道:“大人?大人?”
一連喚了好幾聲,梅風沒有蘇醒過來,連眼皮子也不跳動了!
樂天有些失望,但後來轉念一想,這應是好的征兆,自梅風昏迷之後,就似死人一般,連忙問道:“方才大人說什麼?”
香逸雪激動道:“他叫師兄!”
這幾日的嘮叨沒有白費,昏迷的梅風聽到他在說話,並能辨認出他的身份,這表示他有醒來的希望。
“對呀,我怎麽給忘記了,大人的師兄也在帝都!”聽到師兄這個稱呼,樂天腦海冒出一人,撓著腦袋道:“帝都鼎鼎有名的劍師,大人跟他許久沒見,心中一定十分掛念。”
對病榻上毫無知覺的梅風,樂天自作聰明地道:“大人,我這就給您把他找來!”
樂天誤會梅風口中師兄的意思,香逸雪一時也不知該做何解釋,就見他風風火火衝下樓梯,不一會又見他衝上樓,從牆壁上取下雨傘,一頭紮進傾盆大雨裏。
香逸雪歎了口氣,床邊握著梅風的手,溫和道:“混賬東西,你這一聲師兄,到底是在喚誰?”
是我?還是銀蘭?
“咱們倆個在華山,你很少叫我師兄,但凡開口叫我師兄,一準就沒好事情了,不是叫我幫你背黑鍋,就是要我幫你解決麻煩,死小子……”
“新盟人頭懸賞榜上,你一直名列榜首,我總是取笑你,說你是舊盟的當家花旦,年年拔得頭籌。”
“我將你藏在馨雅閣,你將三十三壇落英繽紛,偷喝幹淨一滴不剩!”
梅風靜靜躺著,臉上毫無表情,平靜地好似死人。
香逸雪歎道:“你偷酒也就罷了,竟然還灌上白水,又放回了原處……還有洛陽酒莊的欠條,為何蓋有我的私人印章?”
梅風依舊靜靜躺著,自喊過那聲師兄,就再也沒有動靜。
一個時辰後,樂天濕漉漉跑回來,滿身汙垢袖袍削斷,手腕某處還有淤青。
樂天氣得臉色發白,回來就罵道:“偽君子,忘恩負義的小人,劍師有什麽了不起,憑什麽瞧不起人?!”
香逸雪遞他幹巾擦臉,不動聲色問道:“你見到人了?他……不肯來嗎?”
樂天怒道:“管家說龍族人一概不見,若不是大人病中掛念,我才不會闖他的劍師府,金山銀山有誰稀罕?!”
銀蘭竟然絕情到如此,連族人都一概不見嗎?!
香逸雪暗自歎息,瞟著樂天的袖子,皺眉道:“你沒受傷吧?”
樂天道:“沒事,我乃是峨眉派傳人,那些侍衛攔不住我,但我沒想到他武功高強,我實在不是他的對手……”
樂天臉露愧色,若非對方留情,斷去的就不是袖子,而是他這條手臂了。
小玦拿來幹淨衣物,樂天也不避嫌,脫光衣服之時,香逸雪看到他胸口淤青,皺眉道:“可曾傷到筋骨?有藥酒嗎?怎會下這麽重的手?”
樂天歎道:“算了,他隻是一個可憐的瘋子,他的男人已是龍族的英魂,梅大人也嚴令禁止我們告訴他真相!”
香逸雪迷惑道:“他的男人,龍族英魂?”
“上一任紫鳶首領香逸雪,為報族人的血仇,與殺人魔頭風月凝同歸於盡了!”樂天換好衣服,抹些藥酒傷處,痛得齜牙咧嘴,抽著冷氣道:“昔日他在龍城時,尚不知香逸雪已死,隻當自己被人拋棄,終日裏瘋癲失常。梅大人為了照顧他,不知熬了多少日夜!”
香逸雪忽覺一陣揪心,在山莊受刑的那些日夜,在他心海中不滅的,唯有落梅院的一盞孤燈,宛如茫茫夜海上的燈塔,支撐他一口心氣在喉。
熬不住刑的時候,他就在想孤燈下的銀蘭,那一刀又一刀雕刻著永遠也刻不好的木偶,那時銀蘭心中的痛楚,一定勝過自己此刻身上的痛楚!
不管什麼理由,欺騙和背叛,那些傷害真實存在,一次次將銀蘭傷得體無完膚。他就是昔日施刑的劊子手,做著與風月吟霜一樣殘忍的事,親手將愛人一點一點淩遲!
“我倒覺得梅大人應該告訴他真相,畢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況且我看他跟那個什麼將軍……”樂天整好衣衫轉身,就見香逸雪臉色煞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吃驚道:“大哥,你怎麼了?”
情越深、恨越深,銀蘭對自己的恨,蔓延到族人身上,這心結要如何解?要向銀蘭乞求原諒嗎?但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又有何麵目懇求銀蘭的原諒?
傷害自己最深愛的人,丟棄自己唯一骨肉,他的人生真是失敗……
“大哥,好些嗎?”
耳邊傳來焦急呼喚,樂天幫他推血過宮,香逸雪緩過氣起來,苦笑道:“老毛病,嚇到你了!”
樂天遲疑道:“你這是什麼病症?要請歲大夫來診治嗎?”
“不用!”香逸雪歇息一會,岔開話題一會,漫不經心道:“梅風的師兄銀蘭……怎會成為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