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蘭之都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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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辰了?林仙尋走出賭場,眯著眼睛看會外麵,渾渾噩噩神誌不清。
太陽還在天上很精神地掛著,落日時分還有老遠,接下來的時間該如何打發?
找隆蘿都夫人嗎?夫人可能還在睡覺。
找督軍大人鬥石子?呃,算了吧,那個小氣鬼搞不好還在生氣。
進宮跟公主調情嗎?王昨天的眼神冒煙,不會真的砍頭吧?那可是號稱帝都的賢王呀!
鐵雨呢?是不是正跟女人膩在一起?
瞎眼的賤仆,居然愛上血族寡婦,還把自己積蓄多年的工錢都給了她!
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白癡跟了自己多年,還是一點長進都沒,他怎麽不直接去死?!
不過,沒賤仆在身邊,總覺得少了什麽,時間過的真慢!
賤仆接到女人的信,留個口信就離開了,太不把他這個主人放在眼裏!
每月雖有兩日空閑,可誰準他不告而別?
扣錢,扣錢,這月工錢統統扣完!
不對,今年工錢也扣完,省得給他之後,也是落進那女人的口袋。
不僅要扣錢,還要把他綁起來,狠打幾鞭家法處置!
林仙尋四下掃視,得找點什麽樂子,免得為這賤仆氣壞身子。
就在這時,他看到街角乞丐,對方眼中特殊炙熱,引起他對那乞丐的注意。
乞者容貌盡毀骨骼扭曲,提著布兜站在街角,正用奇怪眼神看著他。
林仙尋不是伯樂,卻能看出乞丐現今慘況,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乞丐被人剜去一目,手腕利刃砍斷,那絕非一般的刀,由此推斷乞丐武功不弱,不然這刀就是直接斷首。
雙肩琵琶骨扭曲,乞丐武功被人廢掉,就算恢複頂多五層,此時此刻不足為懼。
殘毀麵容最為明顯,識得酷刑才會明了,那不是被火燒傷,而是烙鐵炮燙,下手狠毒不留餘地。
脖子、手腕、腳踝等地方看來,乞丐身上恐怕也體無完膚。
殺人不過頭點地,仇家是個狠角兒,用如此殘酷的手段,二人仇恨非同一般。
江湖曆來如此,贏家風光無限,輸家豬狗不如,認賭服輸就是了。
中原最後時光,那人教他認命,坦然接受命運,拿苦楚當成磨礪。
那人笑說人生不過百年,即便苦也隻百年,如此一想便覺甜了!
林仙尋搖晃走去,醉意闌珊道:“要飯的,你看我幹嘛?大爺今天手氣不順,一個字都沒剩下!”
不僅今天不順,三天以來,他的手氣一直不順,難道是賤仆不在場的緣故?
以往鐵雨在時,他從沒這麽背過,這家夥當真是他的護身符嗎?
小時候有個老瞎子算命,說他太過靈巧折損命數,命中注定不過十八,借拙克巧方能延命。
這話嚇得爹爹翻遍喧城,終於尋來與他八字相配、笨拙到家的男孩,放在身邊給他當做避邪活物。
老人家做事想得周道,多給那戶窮人銀兩,從此簽了死契,還讓州官契約背書,窮人家就是想反悔,也是沒有辦法。
林仙尋拍拍乞丐肩膀,掂量布兜裏的東西,道:“你有錢嗎?咱倆合作如何?輸了你就算認栽,贏了我們一人一半!”
不等乞丐答話,林仙尋扒開布袋,對著陽光照著看,幾塊餿味紅餅子!
意料之中,不用掂量也能猜到,乞丐兜裏能翻出黃金?
門衛投來鄙夷目光,見過不少傾家蕩產的人,但沒見過這麽快就適應乞丐生涯的人。
林仙尋拿起一塊紅餅子,咂嘴道:“什麽東西?能吃嗎?”
乞丐靜靜看著他,嘴角微微上揚,但他麵容已經殘損,看不出他此刻哭笑不得的表情。
香逸雪看著林仙尋無語,這人連乞丐都不放過,曾經叫他多帶盤纏,賭場門口輸得幹淨,又打別人口袋的主意!
林仙尋不客氣啃了一口,咂著嘴巴道:“你這張臉嚇死人,誰敢走到麵前給錢?!”
香逸雪無語,那個餅子,有餿味呀!
林仙尋邊吃邊道:“我認識一位整容大師,她可以讓你象個人樣,隻要你給我這個數目,我就帶你去找她……”
林仙尋伸出一隻手掌,在乞丐麵前晃了一晃,想想覺得要價低了,又多伸出一根來,厚顏無恥道:“事先聲明,出診費用、湯藥費用、食宿費、路途盤纏費用,統統不含在內,你還需要另外籌集!”
香逸雪撇嘴,這人真是豬狗不如,鬼母紅顏被人斷去手指,要如何再替人重整容貌呢?!
再說了,重整容貌做什麽?跟他住一起的都是盲人,三個人隻有一隻眼睛,那隻眼睛還是他自己的,整出來要給誰看,嫌遭的罪還不夠多嗎?
若是矯骨正筋,倒可考慮一下,氣血不暢經絡閉塞,讓他骨頭縫裏都在疼!
若是隱疾發作,更是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林仙尋比劃夠了,餅子也吞下了,抹嘴巴道:“乞丐,等你存夠錢,再來找我吧!”
乞丐淡淡道:“整容做什麽?”
那聲音倒很好聽,溫潤如玉平和悠然,讓人不由遐想揣度,林仙尋忽覺他以前定是一個人物。
林仙尋歪頭道:“上街乞討呀,如果你正常一點,給你錢的人也多一點,攢錢速度也會快點,我給你算一筆賬……假若現在每天討七個子,以乞討三十年來計算,一共是七萬六千六百五十子;整容後每天討三十子,一共是三十二萬八千五百子……”
香逸雪啼笑皆非,看著林仙尋拿出一個小算盤,用指甲尖尖撩撥著,黃豆大小算盤珠子,噼噼啪啪鏗鏘有力,念叨道:“扣除我的費用、出診費、湯藥費、車馬費、食宿費,你估計還能賺……”
也許,這種插科打諢的見麵最好,香逸雪聽著算盤珠子的響聲,笑看那人財迷心竅的摸樣,心想若把算盤給他計算,數字會多出很多倍……
出生商莊的香逸雪,怎可能不會做生意呢?!
“第二十二個年頭,你就能在烏海島集市買個老婆,最便宜的要數雲蝶國女奴──那些女奴在雲蝶國,除了要下田幹活,還要跟男奴交配,繁衍小奴隸。雖然你隻是乞丐,帝都最下層窮人,但對雲蝶國女奴來說,總比原來日子好過。她幫你生個兒子,跟你一起上街乞討,你給她一個家,讓她免受殘酷虐待。哈哈,你們兩個,天造地設的一雙!”
香逸雪滿頭黑線,努力攢錢、買老婆、還有什麽他想不起來的事?
拉著乞丐扯淡,這人太清閑了吧?
此時,拐角跑來一個年輕男子,林仙尋一看那人立馬轉身,看樣子是不想被那人撞見。
那人一眼逮到他,老遠高喊起來:“林大人,林大人!”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跟前,年輕人滿頭汗珠子,弓起身子雙手插腰,上氣不接下氣道:“不好了,不好了,梅風大人,他,他……”
林仙尋身子一震,醉態消失眸色變深,直截了當道:“死了?”
香逸雪驀然瞪眼,全身都緊張起來,他們說的梅風究竟是誰?!
年輕人結巴道:“夜裏大人忽然咳血,他,他,他……”
林仙尋不耐煩,打斷道:“我問你人死了沒?”
“沒!”年輕人喘了口氣,焦急道:“歲無情說他快了,叫我來找你……”
香逸雪胸口再次疼痛,連眼眶都酸澀起來,林仙尋還能認識幾個叫梅風的人呢?!但聽到歲無情也來了蘭之都,倒是略微鬆了一口氣。難怪萬劍之城找不到他,原來他跑到蘭之都來了!
梅風究竟得了什麽重病,讓素有神醫之稱的歲無情束手無策?
林仙尋呼了口氣,神態鬆弛下來,轉眼又懶洋洋地,慢條斯理道:“走吧,叫一輛馬車,跑得也不嫌累!”
馬車來了,林仙尋上車,香逸雪也跟著上來!
見乞丐也跟著上來,年輕人有些迷惑,用眼神詢問林仙尋,方才就見他倆說話,也不清楚是何關係,為何也要跟上馬車!
林仙尋懶洋洋道:“乞丐,我現在沒空跟你談生意,等你存夠錢再來找我!”
香逸雪淡淡道:“虧本買賣,我沒興趣!”
林仙尋揚起眉毛,撩開馬車門簾,無所謂道:“那就請了!”
香逸雪簡潔道:“別耽擱了,我要見梅風!”
馬車在帝都大道上疾馳,林仙尋眯眼瞅著香逸雪,笑道:“兄弟,方才之事,是我說笑了。既是大人的故知,怎不先到龍城呢?”
香逸雪瞟了他一眼,目光轉向簾外景色,淡淡道:“中原變故物是人非,本想來此尋覓至親,無奈至親早已離去。我也想去龍城謀生,可惜中途盤纏用盡,隻好一路乞討來此,讓兄台見笑了。”
林仙尋道:“兄台是從何處登船?”
香逸雪道:“錢塘!”
林仙尋笑道:“錢塘是個好地方,隻是見著梅風的時候,千萬不要提及海口,免得梅風又要傷懷。歲無情說了,病人不可情緒過激,會加重他的病情!”
香逸雪迷惑道:“為何?”
林仙尋揚眉道:“怎麼你不知情嗎?已故的梅夫人不就是錢塘人嘛?!”
香逸雪:“……”
林仙尋歎道:“唉,他們夫婦情深意篤,自從梅夫人病逝之後,我就沒看過梅風開懷笑過!”
香逸雪眼睛盯著景色,慢悠悠道:“我以為梅風隻愛酒,除了美酒再無他物,我連他何時成親都不知情,更從未聽有位錢塘女子!”
林仙尋眼珠轉動道:“或許你們交情不夠,他才沒有告訴你!”
香逸雪點頭道:“或許!我是做獸皮買賣,每年都會到梅家堡收購獸皮,聊的內容都跟獸皮有關,什麼華南虎皮,長白鹿皮,苗疆蛇皮,還有閔州狐皮!”
林仙尋揚眉道:“閔州狐皮?”
香逸雪淡淡道:“閔州當地的狐狸,狐性狡詐古怪刁鑽,懶散成性謊話連篇!”
林仙尋愣了一下,笑容氳化嘴角,不動聲色道:“兄台真是幽默!”
穿過蜿蜒曲折的擁擠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馬車來到護城河邊一處平民聚集地,停在一家小院門前。
香逸雪下了馬車,對周圍糟雜的環境,有一瞬間的迷惑,這是到了貧民窟嗎?
來到帝都有段時日,他每日在城西那塊地方乞討,看到不少富麗堂皇的別院、豪華賭場、漂亮酒樓、華美浴場,以至於他認為帝都是富庶之邦,人人安居樂業富有閑適。
除了外地來的乞丐和流浪漢,帝都沒有窮人和苦力,看來這個想法太過天真。帝都不是沒有窮人,隻是把窮人聚集一處區域,這與中原的大雜燴又不一樣。
前邊就是護城河,肮髒街道飄散魚腥臭,河麵船隻往來頻繁,渡口苦力扛著貨物上下,時不時傳來雇主喝叱。
擁擠街道龍蛇混雜,有沿街叫罵的潑婦,有赤身裸體的打手,有帶著珠寶的暴發商人,有推車叫賣的小販們,有雜耍藝人和賣花姑娘,還有缺胳膊斷腿的乞丐。
香逸雪殘損樣貌,在大環境的映襯下,少了幾分駭然,多了幾分尋常。看到他的醜陋容貌,路人投來冷漠一瞥,又自顧忙生計去了。
走進院門,林仙尋嘀嘀咕咕,抱怨梅風摳門,病成這樣還不忘省錢,找這麽個吵鬧之所,滿大街的魚腥味道,害他來一趟身上都沾滿魚腥!
院子雖是破舊一點,但對香逸雪來說,有個地方住已不錯了,隻是周圍太過吵鬧,不適合病人靜養。
至於空氣嘛,院裏不少綠葉植物,把魚腥味淨化一些。若不對此十分敏感,還是可以居住。
小院看上去蠻可愛,石塊圍牆爬滿綠蘿,院子不大一眼到頭,一棵參天大樹伸展,將大半院子籠罩陰翳。
一棟破舊主樓,上下三層拱門石柱,斑駁陸離纏滿青藤,二樓三樓狹小窗洞,廊下圓柱歲月侵蝕,粗糙表麵坑坑窪窪。
香逸雪走進院子,就被人用杏核砸到額頭,抬眼看去,樹上小孩對他做鬼臉,口中念道:“醜鬼醜鬼,半夜見鬼!”
幾個孩子穿著不適衣衫,不是大一號就是小一號,野性十足眼珠轉動,淩亂黃毛缺著門牙,肮髒臉孔掛著鼻涕,一張張小臉帶著營養不良的蠟色。
那不會是梅風的孩子吧?男孩女孩潑灑生野,絲毫沒有梅風的氣質,莫非遺傳他們的娘親?
香逸雪心驚看著拱門,生怕一不留神,竄出一個拿著擀麵杖,出口成髒的潑辣女人。
廊下沒有衝出女人,卻竄出一隻長毛狗,對著香逸雪又撲又叫。
年輕人趕緊上前把狗攆開,無可奈何道:“我昨天才把洞口補上,今天又被小孩挖開!”
林仙尋掃眼孩子們,淡淡道:“挖牆腳的功夫一等,我看你也不用補了,補了也會再被挖開。”
左右都是住家,隻有一牆之隔,右牆有個狗洞,隔壁小孩和毛狗都鑽進來,在不屬於他們的院裏嬉戲。
主樓不大,底下三間,樓上三間,外加一個堆放雜物的閣樓。窗口光線被樹木遮擋,屋裏陰森彌漫黴味,暗示主人行將就木的命運。
南邊靠窗一床,梅風躺在上麵,臉色蠟黃昏睡不醒,被單下的身體瘦弱不堪。
香逸雪心頭一緊,走到床邊握住他的手。這隻手曾經華山劍法舞得遒勁有力風生水起,而今瘦得骨節分明皮包骨頭,握在手中輕飄飄毫無分量!
香逸雪心髒抽搐地疼,俯身呼喚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當下不由在心裏怨他,他怎把自己弄成這樣?
還說要等他來了大醉三天三夜,現在卻病倒床榻毫無知覺,就用這種方式來迎接他嗎?!
香逸雪握著梅風的手,骨節捏得微微作響,他已在中原失去太多了,為何到蘭之都還是要麵臨失去?梅風是他情同手足的師弟,要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香逸雪悲憤之中,又提醒自己冷靜,既然歲無情在此,一定有辦法可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絕不會讓梅風死!
林仙尋一旁審視乞丐,看情形他跟梅風關係匪淺,此人知曉閔州之事,應是梅風的舊部,傷殘怕也跟此有關!
林仙尋能感受到此人身上那股堅毅沉穩,傷殘至此卻一字不提,不亢不卑張弛有度。林仙尋佩服此人的硬氣,想找機會收羅門下,以後好替自己做事。
瘦弱男孩趴桌瞌睡,枕著手臂睡得香甜,口水弄濕袖口,直到年輕人推他肩膀,責備道:“我讓你照顧大人,你怎麽又睡著了?!”
男孩揉揉眼睛,清醒過後,慌忙辯解道:“我才睡著!”
年輕人皺眉道:“藥喂了嗎?”
男孩道:“喂過了,大人喝進不少,比昨天還多喂了兩勺!”
林仙尋瞟眼幹透的墊巾,冷笑道:“你們從哪弄來的撒謊小鬼?”
被人戳穿謊言,男孩頓時紅臉,大聲辯解道:“我沒撒謊,我喂過了!”
林仙尋也不多言,對年輕人道:“算我倒黴,快把小鬼辭了,找倆個管用的老媽子,等會跟我去拿金幣!”
男孩聞言嚇傻了,噗通一聲跪下,痛哭哀求道:“我再不敢撒謊了,求你們別辭了我!”
林仙尋悠悠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收起你的眼淚和包袱,到下一任主顧家裏,記得努力幹活誠懇做人!”
男孩痛哭道:“你們若是辭退我,我會被父親打死!”
林仙尋慢吞吞道:“打不死,頂多脫一層皮,咬咬牙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長這麽大,也沒少挨過打吧?!回去告訴他,他若打死你,帝都王法讓他償命,他也別想再用你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