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鳶之戰  第十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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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起石桌上的那碗湯茶,香逸雪餘光瞟到牆角那道陰影,足不不戶的銀蘭能到此地來見他,必是得那鯉魚幫眼線安子的指引,目的也不過想探聽那批寶藏的下落。
    想到那些煩心事,茶湯尚未飲,那酒就自個醒了。
    戲樓那邊的鑼鼓敲響了,下人也不知去哪裏了,等會還得回去應酬,與那些鄉紳們一一禮辭。
    紫鳶總舵隱藏在商莊之內,這就意味著他這個莊主,身上兼顧劍客和商人的雙重身份。
    殺人一把紫鳶劍,經商一杯交情酒,在未報仇之前的日子,就得這麼一天天過下去,從選擇去華山學藝的那天開始,就注定他最終會走上這條江湖路。
    蘭穀隱居,不過是他人生中的一場美夢,這夢在血仇中一點點破碎,到現在也隻能在醉中找點美夢的影子。
    銀蘭是在安子的指引下,避開前院的那些人來此,果然見到醉倒躺椅上的那人。
    那人醉言醉語,問他怎起遲了,害他餓肚子了。
    有那麼一刻間,銀蘭受那人蠱惑也生出錯覺,好似倆人之間從未有過不快,更沒後來的那些風波,他們仍過著隱居蘭穀的平凡生活。
    那人會在雨後修補漏水的屋頂,會在風後撐起倒塌的籬笆,會在春至前把土地翻好,會在冬至後把柴垛壘高,會頂著烈日為園子澆水,會冒著嚴寒把水缸挑滿,會去村口沽回一葫美酒,會去集市買來一籃鮮果,會在炎夏為他打扇納涼,會在雪天替他掖上狐披……
    銀蘭可悲的發現,記憶中全是那人對他的好,點點滴滴縈繞心頭,想忘卻忘不掉的甜蜜,含悲帶怨湧上心頭,似翻書般在眼前浮現。
    冷不防,銀蘭被那人拽懷裏,就在庭中摟摟抱抱,可見那人醉得失態,拿他當成陪花酒的相公了。
    銀蘭怒極恨極,抬手一巴掌,將他打楞當場。
    等那人醉態消失,銀蘭又後悔了,酒醒隻會更傷人,要麼冷漠無言,要麼句句傷人,比吞入腹中的瓷片,更能讓他絞痛肝腸。
    果然,那人端著茶湯,安之若素,隻當眼前沒這號人!
    隻要對方不開口,那人便一直如此,愛待哪兒就待哪兒,與他有什麼相幹?銀蘭恨得牙癢但又沒辦法,以前竟未發覺他城府頗深,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銀蘭也是堂堂男兒身,學不來棄婦哭鬧,更何況這是別人的宅院,總要替那人和自己顧些顏麵。
    本有滿腹委屈和質問,但見到那人冷漠神態,銀蘭一句都開不了口,隻待那爆竹聲落幕,心有不甘道:“梅公子呢?”
    某一日銀蘭陡然發現,落梅院唯一能陪伴他的那隻鸚鵡不見了,飼鳥人隻說莊主派人來取走了!
    香逸雪餘光瞟眼牆角,心思瞬間轉動,淡淡道:“梅公子在萬劍之城,我已將它送給盟主了!”
    鯉魚幫能仗萬劍之城橫行霸道,那香世山莊也能結交盟主,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看到最後誰高一籌。
    “什麼?”銀蘭瞪大眼睛,似沒聽清回答,重複道:“你將它送給誰?”
    這倒合了香逸雪的心意,讓那鯉魚幫聽清楚才好,清晰道:“盟主!”
    銀蘭難以置信,顫著聲音道:“哪個盟主?”
    這倒又勾起心頭之痛,舊盟氣數真真盡了,已成不容否認的事實。
    香逸雪為掩黯然臉色,低頭啜飲湯茶,傷感道:“萬劍之城還能有幾個盟主?你總是不肯麵對這些事,情如是、人如是,又要我怎說與你聽?”
    啪嗒一聲,銀蘭抬手將他的茶碗打碎,指他鼻子氣憤罵道:“你竟然勾結萬劍之城?你難道忘了師門之仇,忘了掌門、師傅、師伯他們怎麼死的嗎?”
    “那你要我怎樣?屠了萬劍之城?”茶湯潑到鞋麵上,香逸雪驟然起火,眸中泛著墨綠,逼上前一步,怒道:“五嶽都已投誠,師門也歸降了,縱使我不服,但又能怎樣?”
    銀蘭怒道:“你就不該去那種地方,還拿梅公子獻媚討好,簡直連畜生都不如!”
    這話越發刺耳,什麼叫獻媚討好,他向誰去獻媚?又討好得了誰?若是真去獻媚討好,還用得著以血鋪路?
    想起一路的犧牲,眾人付出的代價,香逸雪氣極痛極,捏拳冷笑道:“不過送了一隻整天罵人的笨鳥,你以為端木睿那麼容易討好?那你也太抬舉梅公子了!”
    這隻鸚鵡笨死了,笨得為主犧牲了!他不是恬不知恥,而是無能可悲,連一隻小生靈都保護不了!
    銀蘭驚詫看著他,似在打量陌生人,難以置信道:“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不僅丟了劍者的武格,連自己的傲骨都丟了!”
    香逸雪冷眼瞅他,忍不住譏諷道:“那些有傲骨的,都死在幽州了!”
    銀蘭痛心疾首道:“你怎會變成如此?怎變得如此鄙薄?”
    是自己沒看清他的眉目,還是他本就是那樣的人?銀蘭此刻的失望,比遭他拋棄更甚!
    原來在銀蘭眼中自己竟是這種人,但背負一莊人命他又能怎樣?揮劍殺上萬劍之城縱然快哉,但報不了仇白白喪命又有什麼用?!
    香逸雪怒極反笑,心卻隱隱疼道:“我是獻媚討好的小人,我沒師兄的傲骨嶙峋,也沒師兄的清高品格,我看我還是離開好了,免得汙了師兄你的眼!”
    說完,抬腳就走!
    銀蘭怒道:“站住!”
    香逸雪陡然停步,執扇之手青筋凸起,在忽明忽暗月光下,背影斂著莫名殺氣。
    銀蘭正待跟他說話,卻聽他喝了一聲:“別動,有陷阱!”
    有人巧妙地利用花架,在四周布下玄絲羅網,香逸雪扇子飛旋而出,隨即被玄絲五馬分屍,碎成蝴蝶似的扇麵,蹁躚落到銀蘭腳下。
    銀蘭吃驚道:“玄絲殺陣!”
    早年曾聽逍遙子說過,武林七寶之一的玄絲,細若琴弦能負千鈞,火燒不化刀砍不斷,在日頭下會閃閃發光,但夜裏卻是極難察覺,能夠殺人於無形之中。
    據說,當今武林能操控玄絲殺人者,也隻有那個躲在石窟穴,終日不敢見陽光的蠐神。
    “哎呀,被人發現了,那我也不用再躲藏了!”花架的另一端,響起女子咯咯笑聲,朗聲道:“銀兄弟,別來無恙!”
    不妙,是蛇妖,為十六箱珠寶下落而來!
    香逸雪聽出蛇妖聲音,夜珍珠應該也就在附近,但真正危機卻不是這對夫妻,而是讓他身陷玄絲殺陣、那隱身黑暗中的蠐神!
    但也幸好,是他身陷殺陣而非銀蘭,這些玄絲被蠐神操控,削肉斷骨毫不費力,更何況隱藏黑暗難以察覺,等香逸雪的扇頭觸碰玄絲之時已是陷入羅網。
    奇門遁甲中有關玄絲殺陣的記載,其排設原理跟提線木偶差不多,九十六玄經過線牌頭被蠐神所控,必須盡快找出蠐神的藏匿地點。
    等花架下的那條婀娜人影走近了,銀蘭才看清女子麵目,竟是去年路上仗義助他的夜氏夫人。
    月下透著莫名殺氛,玄絲殺陣正在收緊,利用眼前的花架子,九十六玄縱橫交錯,無聲無息絞殺逼命。
    “師兄認得這個女人?她就是盜我寶庫之人,江湖人都叫她蛇妖,想必夜珍珠也來了吧?”香逸雪環顧四周,對著假山那邊,朗聲道:“閣下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銀蘭吃驚道:“夜夫人,你……”
    女子朗聲笑道:“我都說了夫君姓夜,是你自己沒想到,算不得我們夫婦欺瞞!”
    銀蘭卻是苦笑,失望至極道:“我隻當你們俠義心腸,誰料到你們也是為探聽寶藏而來……”
    “出來吧,你的主家都叫了!”
    假山後轉出一名勁裝男子,如老鷹捉小雞似拖出一人,竟是帶香逸雪來此的那名下人。
    勁裝男子將他一路拖來,又一腳將他踹進花架,語氣不屑道:“你想知道自己值多少錢嗎?問問你的好奴才吧!”
    下人麵帶愧色掙紮爬起,跌跌撞撞跑過來,哭訴道:“莊主,我不曉得他們是壞人,他們騙我說是洛陽茶商,想找一個機會跟您結識……”
    香逸雪勃然變色道:“別過來,危險……”
    下人身子猛然一頓,好似撞上什麼東西,眼神直勾勾看著他,伸出手哀戚道:“我沒想……”
    “你沒想幹什麼呢?當你收了那一兩銀,你家主人就被你賣了!”勁裝男子便是夜珍珠,此刻袖手冷眼旁觀,慢條斯理道:“你也不用後悔,這算出價高了,還有不值一兩銀的……”
    “沒想害……”
    下人脖子一歪頭顱掉了,咕嚕嚕滾到香逸雪腳邊,一雙眼死死瞪著香逸雪,那身子卻是原地倒下,絞斷的頸項咕咕冒血。
    又是一條無辜人命,香逸雪按捺憤怒情緒,看著下人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害我,我會關照你的家小,且安心去吧!”
    那雙眼睛在痛苦和惶恐中漸漸變成死魚色,也不知最後是否聽見主人的話,但瞪著香逸雪的眼睛卻未再合上。
    夜珍珠踱著步子走到屍體旁邊,彎下腰摘走死人的錢袋,在銀蘭瞠目結舌的目光中,倒出裏邊的碎銀和銅板,眯著眼睛細細數了一遍,然後裝進他自己的錢袋子。
    人就這樣死在眼前,還搶走死人的銀子,銀蘭幾乎不敢相信,這才是他的真麵目,怒而上前道:“你們為何要殺他?他根本不懂武功……”
    “待在原地!”香逸雪拔高聲音,冷冷叱道:“你也想死?”
    夜珍珠掂掂重了些的錢袋,小心翼翼藏進懷裏,心滿意足道:“當然是為了這一兩銀!”
    “這世上隻有我們拿別人的銀子,哪有讓人拿走我們的銀子呢?”蛇妖走到夜珍珠身邊,摸著男人懷裏錢袋,對銀蘭說道:“那日跟你套話之後,本想在客棧殺了你,但可惜碰到那多管閑事的丐幫老頭……”
    銀蘭愣愣看著他們,原來他真不會看人,分不清好人壞人,自己的枕邊人如是,夜氏夫婦如是,誰不是藏起了真麵目?!
    總是埋怨人心善變,但其實,卻是自己從未看清楚!
    銀蘭正在自怨自艾,就聽花架抖了一抖,玄絲已將香逸雪束縛,並將他吊至半空,就聽香逸雪沉聲道:“那批寶藏你們已經得手,我也未有討回的打算,你們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蛇妖忽而一笑,老謀深算地道:“香莊主,你知道你哪裏露了馬腳嗎?當初鯉魚幫在閔洲卸下那些珠寶,我們為了製造混亂趁機得手,特地派人傳信香世山莊,但至始至終都沒見你出現!十六箱珠寶是人都會垂涎,更何況本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又怎會置之不理拱手讓人?!”
    “我不讓又能如何?我讓尚且被你們吊在這裏,不讓豈不是早被五馬分屍了!”香逸雪被吊半空,玄絲割袍裂肉,血滴滴答答落下,越掙紮越是厲害,吃力道:“我不甘將財讓與他人,但更不甘為財喪命,我是計較利益得失的商人,而非是抱財而死的亡命之徒!”
    夜珍珠走到麵前,抱著胳膊仰臉看他,平靜道:“珠寶的下落,還不肯說嗎?!”
    “我不知道,要如何說?”
    香逸雪如此回答,那玄絲自是收緊,割得他鮮血淋漓,渾身已成血人。
    夜珍珠倒也不急,靠著花架蹬著一腿,似在欣賞血人慘狀,滿不在乎道:“我再問一遍,那批珠寶下落!”
    香逸雪閉目道:“我再答一遍,我真不知道!”
    閉目,是為感知九十六玄的玄上力道,這些束縛在身上的玄絲力道各有不同,通過這些細微差別就能大致斷定方向,而眼前最可疑的就是不遠處那株高大的榕樹,枝繁葉茂的地方最適合藏身。
    蛇妖笑了,淡淡道:“有意思!”
    香逸雪卻是悶哼一聲,悲戚表情異常痛苦,九十六弦縱橫如網,宛如受那千刀之刑。
    夜珍珠也不生氣,臉上甚至掛著笑,嚼著草根道:“這人嘴上說著不為財死,卻又至死不肯吐露一字,看來與我們一樣也是愛財之人!”
    蛇妖歎道:“為財而死,值得尊敬!”
    “最後一遍,珠寶下落!”夜珍珠吐掉嘴裏草根,又走到香逸雪麵前,笑道:“數數你身上幾道玄絲,你要再說一句不知道,那就不是五馬分屍的事了,而是要被人碎屍萬段了!”
    “又是那湘神寶藏,我不該將它送你!”銀蘭失魂落魄走來,慘白著臉眼神至痛,哀戚道:“你當真不知?知便說了吧!”
    “湘神寶藏得者都沒好下場,原來壁上寫的那句血讖是真……”見香逸雪沉默不語,銀蘭自知無力救拔,至痛之下竟咯咯笑了,笑得在場幾人都感詫異,就見他神態癲狂道:“爹爹死了,師傅死了,素伯死了,你爹死了,現在連你也要遭難,你們都是被我害的,我不該取出那寶藏……”
    “錯了,我沒得那寶藏,所以命不該絕!”香逸雪忽然仰頭張口,凝聚內力吐出一物,那曾是一截扇骨,射向不遠處的榕樹,又衝著牆角暗影道:“還愣著幹嘛?輪到你出場了!”
    枝繁葉茂的榕樹上,藏著握線牌頭的蠐神,玄絲雖然無法摧毀,但蠐神卻是血肉之軀,冷不防被突如其來的一鏢擦傷,頓時驚得手忙腳亂枝葉抖動,如此一來便暴露自己的藏身位置,而香逸雪口中的第二鏢跟著射出。
    第一鏢隻是為了試探,第二鏢才是凝聚十層道力,就算不能讓蠐神當場斃命,也足夠讓他功力暫時潰散,亂了九十六玄的線牌頭。
    這便跟操控傀偶一樣,線越多越是容易亂,一亂就越發不可收拾,而他等的便是這機會。
    操控人能夠利用玄絲感知傀偶,而傀偶也能利用玄絲感知對方,就在對方內力停滯的一瞬,香逸雪已經掠進榕樹,反撲向操控玄絲的蠐神。
    突如其來的變故,現場竟然還有一人,夜珍珠向那暗影撲去,蛇妖則緊跟香逸雪上樹,局勢變得讓銀蘭瞠目結舌,但自己武功被廢又幫不上忙,隻能站在這廝殺不止的庭院裏發愣,而他腳邊就是一具無頭屍身,那頸處的鮮血還未幹涸!
    失去玄絲力量的蠐神並不可怕,否則也不會常年躲在石窟穴,並非是蠐神自己怕見陽光,而是玄絲在白天無法隱形。香逸雪收拾他不過三招之內,轉身再對付蛇妖綽綽有餘。
    那廂裏,一直躲在暗處偷窺作壁上觀的安子,此刻不得不與撲上來的夜珍珠纏鬥。
    夜珍珠隻當他是香逸雪的幫手,而安子也不好說自己是鯉魚幫的人,這對愛財如命的夫婦與同樣劫財為生的鯉魚幫本就是宿敵。
    夜珍珠以拳聞名江湖,配合獨門奇詭步伐,出拳更是快如閃電,力道輕巧但卻專擊要害,鯉魚幫做眼線的安子與他一比相形見拙,勉強應對幾招便被他奪去兵器,跟著又被一拳擊中肩胛骨!
    眼見著就要喪命對方的拳頭下,空中卻飛來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一顆是蠐神,另一顆是蛇妖,都是被玄絲隔斷頭顱,這一幕讓夜珍珠正欲擊向安子麵門、準備一擊取命的拳頭生生頓住。
    榕樹下掛著兩具無頭屍,吊著手腳姿態怪異,活似被玄絲操控的木偶,在這夜晚終於謝了幕。
    香逸雪就站在樹下,浴著月光和鮮血,冷峻眉眼看不出殺氣,卻又讓人無端覺得心寒。
    夜珍珠的目光從屍身上收回,卻依舊不見任何憤怒,隻是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慢條斯理道:“高手!”
    一眨眼,拳已至對方麵門,但卻沒能擊中對方,反給對方夾肘出擊的機會。
    夜珍珠步伐奇詭虛實難探,香逸雪紮穩馬步守拙以應,隻等待對方上前出拳,便以掌對掌以拳對拳。
    華山紮實雄渾的內力,讓香逸雪使起拳腳功夫,硬橋硬馬千鈞重壓,讓夜珍珠不敢輕忽懈怠,招式反而趨於保守。
    在倆人拳來腳往的當中,安子已經緩過氣來,擦掉嘴邊的鮮血,趔趄著走到銀蘭身邊。
    銀蘭隻是看他一眼,連問都懶得問了,不去想那種種可能。每個人都在掩藏自己的真麵目,也許看清楚反而會更痛苦,稀裏糊塗過日子也蠻好。
    安子一雙眼卻注視著打鬥的倆人,香逸雪沉穩有健的拳招,夜珍珠狠毒陰險的拳路,看得他目不轉睛驚歎不已,當下思忖華山的俗家弟子都這麼厲害,那這位曾被譽為劍葩的銀蘭出手豈不是要石破天驚?
    安子正在暗自忖度,打鬥中傳來哢嚓一聲,嚇得肩骨剛碎的他一個哆嗦,而纏鬥人影竟也收住身形。
    夜珍珠的頭歪到肩上,香逸雪的拳頭打斷他的脖子,而他的拳頭貼著對方的左胸,隻差那麼一點點,就能讓對方在他拳下暴心而亡。
    肩頭擱著腦袋的夜珍珠,撩起眼皮豎起眼睛,既沒恐懼也沒疑惑,隻顧著用最後一口氣道:“你現在能告訴我,那批珠寶的下落了吧?”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安子總算明白這句話,但看香莊主根本不理會,轉身便往銀蘭這邊走來。
    “那批珠寶,告訴我……”
    這一回夜珍珠卻是真正急了,歪歪斜斜追趕了幾步,那步伐看得安子毛骨悚然,宛若傳說中被老鼠渡氣的僵屍。
    香逸雪站在銀蘭麵前的時候,夜珍珠已經倒在地上,死前還在念叨那批珠寶。
    一張契約飛過眼前,安子伸手一撈,卻見是這宅子的地契,從那蛇妖的袖中滑落。要利用花架勾好玄絲,沒半天的功夫不能成事。這對夫妻必是以買屋為由,騙得這劉家人信以為真。
    安子楞了一下似想起什麼,跑到方才藏身的古井旁邊,點燃火折子扔進井裏,半響才又臉色凝重回來了,道:“這家人都死了,屍體都扔井裏了,難怪我方才總聞到臭味……”
    香逸雪沒搭理他,隻是拉起銀蘭,往那門口走去。
    安子忍不住了,在身後喊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香逸雪腳步未停,語氣疏冷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我隻知道你並未傷害我的莊人,也沒傷害城中無辜的百姓,那便夠了!”
    那慶典尚未落下帷幕,牆內牆外風光截然不同,牆內陰風煞煞屍冷庭院,牆外鑼鼓歡騰笑逐顏開,那戲台上小生花旦唱得正歡!
    不想驚動山莊眾仆,香逸雪帶銀蘭從偏門進來,穿過落梅院後的那片竹林,將銀蘭送回房內。
    屋內黑燈瞎火,香逸雪尋了半天,才找到火折子,點亮那盞油燈,道:“明日我再撥個人過來!”
    安子怕是不會再回來了,明日再調撥一人過來,照顧銀蘭的飲食起居。如果不是銀蘭住在這兒,落梅院已經荒廢無人了。
    銀蘭找出金瘡藥,遞了過去道:“你受傷了!”
    香逸雪接那藥看了一眼,便又放回桌上道:“無妨,皮外傷!”
    與他之前所受的那些傷比,被玄絲割傷的確不值一提。
    沉默片刻,銀蘭兀自走到窗前,拿起桌上的人偶,悲傷道:“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
    “你應該問這世上什麼是假的!”香逸雪看不得他頹唐,走到他跟前皺眉道:“師傅對你的傳授是假嗎?素伯對你的疼惜是假嗎?師尊對你的照顧是假嗎?而你對他們的感情也是假嗎?”
    “……”
    “你身邊的人都是真心對你,而你也是真心對待他們,這樣便足夠了,何須為無足輕重的人而自尋煩惱?!”香逸雪一時忘情,替他捋順鬢絲,柔聲道:“記住他們對你的好,記住你對他們的感情,縱使一日他們都離你而去,但那份情卻是銘記心中伴你一生,你便不會覺得孤單寂寞彷徨無依!”
    “那你呢?你對我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銀蘭一雙眼睛,逡巡著他的臉,狐疑道:“梅風說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卻想不出你究竟有何苦衷,非要與我一刀兩斷與她成親……”
    香逸雪沒想到他有此一問,更沒想到梅風背後說他,當下避開銀蘭的視線,神色黯然道:“我能有什麼苦衷,不過是謹遵父命,跟蝶兒成親,撐持山莊而已!”
    銀蘭苦笑道:“伯父他……”
    香逸雪黯然道:“你別埋怨我的父親,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這個山莊也需要她!”
    銀蘭無聲笑了,眼神悲涼道:“你需要她?”
    香逸雪無奈歎息,話隻能說一半,眼神幽幽道:“不是我需要她,而是山莊需要她,香世山莊離不開她!”
    蝶兒和南宮鬱都是紫鳶的策師,失去策師就像失去大腦,縱然擁有強悍體魄,也隻是不足為懼的傻子。
    銀蘭木然道:“有差別嗎?香世山莊要人繼承,但我的家卻是毀了!”
    “天水山莊……”
    “我不是說天水山莊,我是說蘭穀,那裏才是我的家……”
    香逸雪一時語塞,但也就在此時,聽得外邊有人道:“蝶夫人讓小的來問一聲,今晚的茶點想吃哪幾樣?!”
    蝶兒怕已知曉劉宅之事,這是催他回閣詳問狀況,香逸雪當下隻覺胸中鬱悶,長長籲出一口氣道:“你跟夫人說一聲,老八樣就行了!”
    外邊的人應聲退下,香逸雪靜默半晌,清理好了思緒,抬腿往外走道:“天色已晚休息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就在此刻,銀蘭卻從身後抱住他,臉貼他的背後哀求道:“別走,我,我不在乎……”
    背後的聲音在顫抖、人亦在顫抖,曾經寧可玉碎不願瓦全的銀蘭,今朝竟是委曲求全至此,隻為再續那段破碎不堪的情緣!
    一口血氣湧上頭頂,香逸雪腦子轟隆一聲,好似被炸開了腦花子,紅紅白白頭暈目眩,當下也隻有一個念頭,他終究還是害死了銀蘭,那個孤傲不群、從不與人妥協的銀蘭……
    繡幌紅鸞綺羅香被,這燭火卻是不知羞,透過那一層鸞帳照進來,而床上的人情事方畢,赤身相擁卻沒睡意,本是濃情蜜意的時候,卻都隻覺帳內冷嗖嗖。
    銀蘭枕著香逸雪的胳膊,臉緊貼著對方的胸口,但心裏卻是空蕩蕩的,仿佛留住的隻是那人的一具空殼。
    香逸雪眼睛望著帳頂,心思卻神遊到九霄外,蝶兒再次派人來叫他,他也隻是裝著聽不見,但這樣又能逃避到幾時?!
    縱使進了這房、行了那事,他們何嚐又得到快樂了?懷中銀蘭隻是一具空殼,在床上隻是一味討好,甚至還不如他守候在窗外的那影,至少那還是真實存在、有血有肉有脾氣的銀蘭!
    窗外的香逸雪尚能夠恨自己,而此刻卻是連恨的情緒都沒了,從銀蘭哀求他留下的那一刻,就好似焚毀了他多年來的感情。
    若不是有複仇的念頭強撐著他,若不是還肩負紫鳶的數百人命,香逸雪在那一刻真是萬念俱灰,隻恨不得被那玄絲殺陣絞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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