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蘭之穀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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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逸雪醒來是在七天之後,屋外北風呼嘯,屋內爐火劈啪,手腕微微一動,耳邊就聽到銀蘭驚喜地聲音,道:“你醒啦?”
香逸雪虛弱地應了一聲,意識還沒有全部回來,眼睛上蒙了什麽東西,濕濕膩膩的很難受,想用手去摸,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
銀蘭道:“別動,我剛剛替你敷了藥草,大夫說隻要堅持敷藥,你的眼睛很快就能複明!”
香逸雪握著銀蘭的手,微弱地道:“怎麽你的手這麽冷?”
銀蘭愣了一下,道:“我剛剛去外邊打水,暖和一下就好了!”
是錯覺嗎?銀蘭好似聽到對方的歎息,對方臉上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仿佛生不過如此,死也不過如此。
正在狐疑之中,銀蘭的手被拉到對方懷裏,暖暖的溫度從指尖傳來,那人用心口的溫度烘捂他冰涼的手。
銀蘭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心裏也跟著熱乎起來,低頭輕蹭那人髻角,差一點就失去了他呀!
其實他想要的不多,隻盼望有生之年能牽手渡過,直到死的那一天才放開。
銀蘭不能陪伴香逸雪漫長的人生,香逸雪卻能陪伴銀蘭的短暫一生,那樣就足夠了!
怕對方受涼,銀蘭戀戀不舍地抽回手指,替他掖好被子,道:“大夫說了,你不能再受風寒。”
香逸雪勾著他的頭發,拉下他的頭,索要了一個吻,又昏昏睡去。
黑暗即將離開,光明就在眼前,可是心早被黑暗吞噬,就連之前的一點澄明也快消逝。
如果讓我長眠,你就不會傷心,我也不用離別,我們的誓言就在短暫中得到永遠。
可是執著於世情的你,為了接續我們的山中情緣,一再把我從死亡邊緣召回。
你的付出讓我動容,可僅僅隻是動容,還不足以改變我黑暗的本性。
山鷹就是山鷹,當它的翅膀一旦愈合,它就會振翅高飛。
豹子就是豹子,不管被關在籠中多久,都改變不了獵殺的本性。
蝴蝶就是蝴蝶,一生流連花叢,弱水三千三千飲。
蘭,我不是鷹不是豹也不是蝶,但我比鷹愛自由、比豹更殘忍、比蝶更風流……
蘭,到那個時候,你就會後悔救了我……
香逸雪一天天好起來,話卻越來越少,時常支著胳膊望著窗口發呆,他的眼睛還蒙著紗布,根本什麽也看不見。
銀蘭曾經問他看什麽,他隻是微微一笑,說自己是在賞雪。
銀蘭大為奇怪,眼睛看不見的人怎麽賞雪?
香逸雪慢條斯理地說,賞雪並非要用眼睛,還可以聽雪聞雪想雪。
聽雪落地的沙沙聲,好似蠶寶寶吃桑葉;聞雪的清香凜冽,好似雪蓮汁的芳香;想雪絨飄絮的樣子,好似瓊花爛熳的三月。
“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香逸雪打開折扇站在窗前吟哦,雖然沒有見過冬天拿扇子的人,但銀蘭覺得窗邊的人和他描述的窗外雪景一樣好看。
對方執扇之姿,從容優雅俊逸非凡,看得他呆好半天,直到香逸雪兩次呼喚他的名字,他才麵紅耳赤地反應過來。
幸虧師弟的眼睛看不見,要不然自己一臉癡呆樣,落進對方眼裏又被嘲笑了。
想到對方的眼睛,銀蘭心情多少有些緊張,不知道拆紗布之時,香逸雪看到自己是什麽樣的表情。
師門八百弟子,銀蘭也隻是遠遠見過他,二人連話都沒有講過。銀蘭又不如他這般耀眼,總是悶聲不響站在角落,師弟能認出自己來嗎?會不會為師門關係覺得尷尬?會不會氣他刻意隱瞞身份?
銀蘭原本不想暴露身份,可現在二人關係如此親密,已沒有必要再隱瞞下去,是該找個時間跟師弟坦白此事。
這天下午,銀蘭從溪邊打水回來,一路走一路想著怎麽開口,走到屋後的時候聽到放肆的笑聲。
不止一人的笑聲,小屋來客人了,與香逸雪相談甚歡,齊聲大笑。
銀蘭不由愣住了,跟香逸雪相處幾個月,還是第一次聽到對方笑得如此狂狷。
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放下水桶,偷偷繞到窗邊……
小屋裏來了五六個人,他們都是為尋找香逸雪而來,除了香逸雪的貼身保鏢葉影和侍女蝶兒之外,還有跟香逸雪關係最好的師弟梅風,其餘的人都是從神蹤山莊請來的追蹤高手。
梅風掐著香逸雪的脖子,搖晃半天才丟手,氣喘籲籲地抱怨道:“要不是你的老相好突然回來,我們還真不知道去哪裏找你!他列了一張單子,都是你在他麵前提過的寺廟,大江南北好幾十家,你老爹隻好請丐幫和神蹤山莊的人來幫忙!”
香逸雪側過臉龐,驚喜地道:“嗯?蓉蓮大哥又回到抱月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銀蘭聽到‘老相好’三個字,如遭雷擊愣在當場。抱月樓是華山腳下一家青樓,從二人的言談之中得知,那個叫蓉蓮的琴師,竟是香逸雪的老相好!
師弟身邊已有情人,為何還要來招惹他?
相處的這段時日,他是真心愛慕師弟,師弟是以何心待他?又將他置於何地?
梅風歪著腦袋想了一下,道:“十天之前!”
香逸雪道:“哈,神蹤山莊果然厲害,十天就找到這裏,佩服佩服!”
梅風‘哼’了一聲,道:“什麽十天,人家隻用了五天就追到這裏,這說明你隱匿的本事還不到家!”
香逸雪驚訝地道:“才五天嗎?我真失敗!”
梅風唬著臉,道:“別轉移話題,老實交代,你的眼睛怎麽啦?”
香逸雪淡淡地道:“如你所見!”
梅風半信半疑地道:“真瞎了呀?”
香逸雪調侃地道:“恐怕又要讓你失望了,我想過兩天就能複明!”
梅風用手摸著他臉上的繃帶,罵道:“你真信那個老和尚的瘋話?”
香逸雪道:“咦,對佛門之人不敬,就是對佛不敬!”
梅風彈著他的額頭道:“虧你還說自己聰明絕頂,‘看到晶珠就表示與佛門有緣’,這種騙小孩子的話你也信?彌陀大師擺明不想收你,才將你騙到晶曦崖去送死!”
梅風頓了一下,捏著自己的下巴,抱肘思索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彌陀大師收你這樣的弟子做什麽?難道雷鋒寺想敗壞山門嗎?”
香逸雪笑道:“哈哈,我不是相信他,我隻是好奇他為何編出這不似謊言的謊言,所以我才來晶曦崖走一遭。不過嘛……”
香逸雪故意賣關子,調足對方的胃口。
梅風用身子拱他,好奇地道:“不過什麽,你又有什麽奇遇,快快說來!”
香逸雪道:“奇遇沒有,豔遇一段,你要不要聽呀?”
梅風重新掃視眼前的小屋,碗筷都是成雙成對,壞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花花腸子,這一次你又拐到什麽人啦?”
香逸雪嘻嘻笑道:“我在崖前遇到一位少年,他是進山采石的山民,雖然雙手老繭密布,身上皮膚卻是細膩光滑,他的樣貌我不清楚,身上滋味卻是不差,讓我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梅風張大嘴巴,驚訝地道:“你真把人家上了?”
香逸雪笑道:“咦,他自己送上門來,我焉有不收之理!”
梅風咂嘴道:“上次是琴師,之後是男伶,現在是山民,你的品味越來越差了!”
香逸雪歎道:“是呀,我也覺得如此!”
方才進門之時,侍女蝶兒就洞悉屋裏細節,就連被褥上一些細微的歡愛痕跡,都沒有逃過她的銳利雙眼。
少主若是閉口不談此事,她當然也不會點破,但少主竟然主動提起,言談之中頗為得意,那此事就耐人尋味了!
蝶兒沈吟片刻,問道:“少主,你打算如何安置此人?”
香逸雪懶洋洋地道:“這個嘛,看他的樣貌,看我的心情,看我們的緣分。”
說到底,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先帶回家去再說吧!
少年的心紛亂無緒,很多事沒理清楚,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他需要時間沈澱心情,想清楚他和蓉蓮的關係,想清楚他與阿蘭的關係。
梅風笑道:“哈哈,山中愚民粗俗頑劣,你還指望能碰到衛玠之類的美男子嗎?”
香逸雪咂嘴道:“嘖嘖,我最討厭醜陋的事物,他若長得醜,你就多給一些封口銀兩,免得他在外麵亂說,丟了我的麵子!”
窗外,隱藏在暗處的銀蘭,緊緊捏成拳頭的手,指甲掐得掌心溢出血來,一張臉已是褪盡血色。
原來,那人是在玩弄他,自己是送上門的傻瓜!
梅風瞪大眼睛道:“喂喂,你玩弄人家,為何要我付銀兩?”
香逸雪笑道:“咦,你我已好到無分彼此的地步,不過是萬把兩的銀子,還計較什麽?!”
梅風翻白眼,道:“你去死,開口就是萬兩,你當我家開銀礦?!”
蝶兒揚著柳葉眉,問道:“嗯?他若長得不醜呢?美與醜該如何界定?”
香逸雪打開折扇,微笑道:“他若長得似個人樣,我就把他帶回山莊,讓他住在落梅院。蝶兒,你明白了嗎?”
隻要不是畜生,誰不是長得人樣?落梅院是香逸雪的居所,看來少主準備把人帶回家了。
蝶兒哈哈一笑,調笑道:“我是明白了,隻怕梅公子不會明白!落梅院是梅公子領地,少主安排新人進入,梅公子怕要醋意大發。”
香逸雪道:“咦,我會讓梅公子乖乖聽話,讓他跟新人好好共處,他若敢發脾氣罵人,我就將他關進柴房餓個幾天,再將他送回怡春院接客!”
蝶兒笑道:“哈,看來落梅院要易主了!”
屋外一聲輕響,別人都沒有注意,保鏢葉影耳廓微動,凜然喝道:“誰?”
隻聽窗格微響,鬼魅身影消失眼前,看得梅風目瞪口呆,詫異地道:“你這個保鏢是人是鬼?”
香逸雪若有所思地道:“不是他武功高,而是你武功低……”
蝶兒繞到屋外察看一圈,發現水桶倒在地上,雪地足印從溪邊延伸到小屋,對方的身份已經很明顯了。
進屋後,蝶兒皺眉問道:“少主,你可知他會武功?從雪地痕跡來看,此人輕功不凡,恐怕不在你之下!”
香逸雪搖了搖頭,能讓葉影追出去的人,功夫自然不弱!
蘭從未說過他懂武功,但水桶和足跡證實偷聽者是蘭,這一點毋庸置疑。
香逸雪曾驚訝他體力過人,挑著百斤重擔去鎮上,一天來回不喘不籲。
與山民少有接觸的香逸雪,當時並未疑心此事,以為山民皆是如此。
常年山中行走的人,行動自然比常人利索,更何況知道小道捷徑,走起山路事半功倍。
現在想想,頗不合理,山民再厲害,也比不過武者。若是香逸雪負重爬山,一天來回也覺疲憊,更何況是不懂武功的蘭呢?
二個時辰之後,葉影回來了,麵無表情地帶回噩耗。對方慌不擇路被追至晶曦崖前,走投無路跳下懸崖。
死前,少年淒厲長笑,咒罵自己瞎了眼睛。
至始至終,少年沒有回頭,好似害怕被人看到他的麵目。葉影的印象中,隻有他瘋癲散發的背影,和回蕩在山穀的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