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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生出生那一年的冬天,沈家莊涼水河石橋的兩邊,竟然開了一片片鳶尾花,如雪的花瓣,靛藍色的花心,綴著暖黃的粉點,一簇一簇爭相歡笑著。
    我是次年六月生的,母親說我急著跑出來看這個世界,早產了兩個月。按照沈家莊的習俗,體弱的小孩都要定門娃娃親,孩子有了依靠,才能長命百歲。那兩年沈家莊隻有我和冬生兩個嬰兒,母親和冬生的母親又是好姐妹,雙雙讚成這門喜事。所以,為了養活我這隻瘦猴,冬生半歲的時候,就許給老周家的閨女我了。
    依著我和冬生的關係,打小我倆就是沈家住些日子,周家住些日子,一個桌上吃飯,一張床上睡覺,直到十二歲我和冬生才分開睡。小時候我倆睡一個搖籃,一人睡一邊。我總是溜到搖籃中間,小短腿朝天一揚,又重重落下,這一記狠狠地砸在冬生的圓肚皮上,冬生隻能躲到搖籃的一角睡,我擺個大字兒睡中間。
    我母親喜歡冬生勝過我,對我板著一張臉,動不動就罵,可對冬生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噓寒問暖,這真真是當親兒子在養。這也歸功於冬生長得漂亮,像鳶尾花一樣漂亮。小時候的冬生,白瓷一樣透明的肌膚,唇紅齒白,大眼睛撲閃撲閃,沈媽媽又會打扮人,總把冬生打扮得跟年畫裏小孩似的。小孩聰明可愛,明理懂事,沈家莊上百戶人家,沒有不喜歡冬生的。我和冬生相反,早產除了導致我黑瘦,絲毫不影響我頑皮得歡實。我是沈家莊每家每戶畏懼的小魔王,地裏種的玉米花生,樹上的桃兒李兒,院裏的雞仔兒,池塘裏的小魚小蝦……都沒逃過我的魔爪。我母親帶著我幾乎向沈家莊每戶人家都賠禮道歉過。母親說:“真真是六月生的,爪兒賤,討人嫌!”我們這兒的說法,六月天出生的小孩子最皮,冬日出生的小孩子喜靜。不管準不準,可我和冬生是應驗了。
    我和冬生沒什麼同齡的朋友,我的童年裏隻有他,而他,也全是我。六歲以前,我拉著他滿村滿山跑,他也由著我跑,總跟在我身後,護著我。天晚了提醒我回家,磕著了碰著了他背我回去,引出糾紛他替我解圍……多年以後,我問冬生,小時候跟我屁股後麵幹啥?冬生說是他三歲時沈媽媽抱著我對他說:“冬生,這個是你的媳婦兒,冬生一輩子都要護著的人哦!”冬生那時候才剛知事啊。這小孩在他以後的生命裏,一直謹記他母親的話,寵我愛我,免我流離孤苦。
    沈家莊盛產桃,村北那整片山坡,是沈大爺承包的桃林。一到三月,漫山桃花燦爛璀璨,風吹紅雨落,那景象,是沈家莊的一絕。很多青年男女在這裏美美地約會,據說我的父親便是在某個春日,邂逅桃花深處的母親。四五月,桃樹上掛滿了香甜誘人的桃子。
    那時候,我常竄到大桃樹上偷桃,冬生不幹壞事,但他不會丟下我不管。我坐在遒勁的桃幹上,肆無忌憚地吃桃。兩個大桃子就吃飽了,看著這滿樹的桃兒還想吃,狠命地摘到懷裏,啃個桃尖兒就扔了。
    “冬生,吃桃兒!”我喊著,作勢要扔給冬生桃兒。
    冬生看著我,說:“我不吃。”
    看冬生拒絕我的桃兒,我有些生氣,站在桃樹枝幹分支處,指著他嚷道:“冬生大傻子,給你桃兒都不吃。”
    冬生馬上著急起來,忙說:“你好好坐著,別晃,當心摔著了!”
    我生氣不理他,背對著他坐下,啃桃兒。半個桃半個核往冬生頭砸,越玩越起勁。
    “是哪個不省心的在偷我家的桃兒——”看著遠處沈大爺往這邊趕,我慌忙遛下樹。
    “慢點兒,音音,別摔了。”冬生擔心的聲音和桃樹主人責罵聲都在耳邊響著。我一心想快些逃跑,一個勁兒地下竄,到最後一個分叉處,我一個猛跳太急腳打滑,眼看就要撞向樹下的大石塊上。冬生跑過來將我護在懷中,慣性衝得他側倒,左額磕到石頭,破了皮,鼓了包。冬生沒顧得上疼痛,爬起來拉著我就跑。
    冬生受傷了,可心疼死我母親了,急急忙忙找紅藥水擦著。藥水浸得冬生微微蹙眉,我母親的眉頭皺得更深,好像她比冬生還疼。嘴裏哄著冬生:“乖,冬生不疼,姨輕些啊姨輕些。”
    冬生說:“群姨,冬生不疼。”
    我在一旁看冬生衝我眨了眨眼,我回他一個大鬼臉。冬生一笑,牽著傷口,疼得吸氣。我母親又是一陣心疼。
    不管冬生如何說是他自己摔了,母親還是狠狠地責罰了我,吃飯前蹲在懲罰架子上的最高一格思過。懲罰架子是我父親周清遠自己鋸的木頭搭的,特意用來治愛惹事犯錯的我,一米高的架子分為五格,根據犯錯大小決定蹲的高度和時間,想清楚自己錯在哪兒以後才獲準許下來。
    晚上冬生在我家住,母親把我倆洗幹淨扔進各自的被窩裏,說:“音音,早些兒睡,不許吵著冬生。”
    母親腳剛邁出房門,我鑽進冬生的被窩,趴在他身上,兩隻小黑手罩住他的大黑眼,緩緩俯下身,對著他左額的大包輕輕吹氣。
    “冬生,疼不?”我問得小心翼翼,其實我心裏也沒底。看著冬生漂亮的額頭的大紅包,別說母親心疼,我這個肇事者都舍不得。那得多疼啊。
    “咯咯咯——”沒等冬生回答,我先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冬生,你的睫毛掃得我手掌心癢癢,咯咯——”我收回手,看著冬生。
    冬生笑得有些靦腆。半晌,冬生說:“音音,以後別做那麼危險的事了好嗎?”
    “好——”我的聲音軟軟,困意來襲,枕著冬生的胳膊就睡了。第二天就把答應冬生的話忘到十萬裏以外了,又到處瘋玩撒野。
    因著冬生出生在冬天,就算他大我半歲他也和我一起念的書,我們那會兒念小學一定得夠年齡才行。沈媽媽和母親都覺著這樣挺好,兩個孩子在學校,相互照顧。我和冬生沒念幼稚園,直接去鎮上念的小學。走出沈家莊,走過涼水河的石橋,到村頭的公路上乘車到鎮上的小學,還有二十幾分鍾的公交車程。
    沈家莊對小孩的放養原則,我和冬生被接送了一個月就自力更生了,兩站是直達,難怪他們那麼放心。每天早上,我背著小書包蹦蹦跳跳跟在冬生後麵,去村頭乘車去學校。趕上人多的時候,車上沒座位了,冬生兩手撐著扶手鐵欄,把我圈在懷裏,給我撐出個小小的活動空間,偶人被人群撞了碰了,微微凝眉。我嘴裏抿著糖,沒心沒肺地。
    冬生會念書,是咱沈家莊最聰明的孩子。沒有人不喜歡冬生,他眉目如畫,待人溫和有禮。老師有意讓他做班長,冬生推辭了。他性子喜靜,悶,直,的確不適合,班長需要處事圓滑。我得知他拒絕當班長後很惋惜,想,冬生做班長了,那還不相當於我做班長了?整個班還不歸我管?任我為所欲為?
    我從小好動,所以體育較好,整個小學,做了五年體育委員,真是給天下的早產兒長臉。
    六年級時我個頭竄得特快,竟然比大我半歲的冬生還高半個頭,這是我童年最得瑟的時光。那時候,下學回家,我和冬生走在村頭到家的那節小路上,夕陽拉長我倆的身影。
    “冬生,你看,我的影子比你長!”我語氣裏透著得意。
    冬生不說話,我知道他害臊了,他個頭長不過我。沈媽媽閑時來我家找我母親聊天,還曾說起那段時間的冬生,每天早上出門跑到路口那棵柏樹前量身高,興衝衝地跑過去,自己用手比著頭頂,慢慢向後平移,抵著樹幹急切地轉過身想看自己長高沒,看著和幾天前刻得記號一樣失望地撇下嘴角,搖了搖頭,才到我家叫我一起上學去。
    “冬生,你還比我大。”我完全不顧冬生微微自卑的心靈,揭他傷疤。
    冬生的臉瞬間紅了,腮幫鼓鼓的,一臉窘迫。他說:“我過陣子,就比你長得高了。我看了書,書上說青春期,男孩子發育比較晚,女孩子比較早,所以你才比我長得高。”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青春期,那個時候,兩性知識普及太少。不過,日子沒過多長,我理解了冬生的話。十二歲,我的初潮,我至今記憶猶新。我抱著冬生哭得歇斯底裏,頗有一些世界末日的感覺。我固執地認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沒救了。嚷著吵著,語無倫次,“冬生,以後我死了……你要覺得孤單,就找別人做你媳婦吧!……不行,你怎麼能找別人呢?……你不許……”把冬生嚇壞了,一個勁兒問我怎麼了。我怎麼跟他講得清楚呢,那個秘密的地方……所以,卯足了氣力狠命地哭,就是不解釋。冬生急紅了眼,也陪我傷心著。
    鬧劇的收場是母親拉著滿臉通紅的我進房間,我才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個字,母親瞬間會意,隨即哭笑不得,“傻孩子,你這是長大了啊!你看你把冬生給急得!真不讓人省心。”那以後我和冬生便沒有睡在一塊兒。兩家常來常往,但我像突然長大,知道男女有別,有些刻意躲著冬生,盡管我倆坦誠如初,但也不似從前,時時膩在一塊兒。
    許是不像從前那樣,時時都瞅著對方,每一次看見就覺得對方變化很大,冬生長個了,過了一年,我倆上初中,冬生再一次彰顯了他大我半歲的優勢,生生把我甩了好幾條街,並且再也沒回彈,此後的所有時光,冬生恒保持著高我二十多公分的距離。
    個兒拔高,冬生不再是小時候的圓潤可愛的好寶寶了,而是越發出落得高挑頎長,臉的輪廓也更加清晰,英氣逼人。他更加安靜了,他的世界,除了家人,便隻有書本。不說多餘的話語,不露多餘的情緒。這樣冷冷的冬生,在那個微妙朦朧的時期,著實吸引了大片少女的心紛紛送糖果巧克力,雖然都進了我的肚子。誰讓她們以為我和冬生關係好,讓我幫著遞情書禮物,冬生不要,我也懶得退回去了。冬生和我,豈止是關係好,那是我老周家的準女婿。讓你有眼無珠,讓你的東西有來無回。
    我一直不喜歡念書,這些年在冬生的督促下,成績在中上徘徊,高中踩著線進了本校的高中部。那個時候,學校有心將尖子生分到一個班,重點培養。冬生毫無疑問要進這個重點班級的,我一想到自己的成績,鐵定要和冬生分開,死活不依。冬生隻得婉拒老師的多次勸說,陪我念普通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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