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以為是我看錯了，但是我確認無誤，的確是他發的短信。
    我記得，這隻是個空號，不可能會有人給我回短信的。
    太陽慢慢地落山了，小雨也慢慢地停息了。
    我打開了“會話”，翻到大概四五十年前的短信。我深深呼了一口氣，將屏幕向下滑動。
    “我愛你。”
    那大概是在我愛上他的兩個月之後發的第一條短信吧。我還記得我低著頭，將情書遞到了他的手上，他說：“對不起，我們不可能的。”
    是，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我很少回憶起那些邊角的碎料，我從來不覺得那些碎料有什麼意義——除了深重的苦痛。我仍然強撐著笑容說：“做朋友也好。”
    後來我決定隨便找一個空號，開始瘋狂地表達自己的愛意。
    愛情，總是在禁忌中成長最甚。越是不可能，越到不了，似乎一切事物便越是助長心裏對於愛情的渴望。
    他穿白襯衫真的很好看，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他的輪廓。他並不高，並不算很瘦，剛剛好。
    “今天你穿白色的襯衫真好看。我很想顫顫地抱著你，可是你很遠。”
    他真的很遠，很遠，離我很遠很遠。
    “這位先生，我們準備關門了，您找到您想找的人了麼？”工作人員問。
    “嗯。我找到了。”我說。
    “不容易，這麼多人，你都能找到。”他說。
    “是啊。不容易。”我說，“你們今天的骨灰也燒完了麼？”
    “是的。”他說。
    “能帶我去看看麼？”我問。
    “這……可以。”他說。
    看著一瓶瓶封裝好的骨灰擺在我麵前，我覺得有些莊嚴肅穆，更覺得無比可笑。
    “‘他們’深入你的靈魂和骨髓。”
    我驀地出手，打翻了幾瓶骨灰，輕輕用腳將他們踹散。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並不會改變這世界的一分一毫多少，但是，此刻，我想這麼做。
    “先生您完全不用這麼做。”他說。
    “你成為這個社會的奴隸，你不覺得惡心麼？”我問。
    “先生，即便您打翻了骨灰，充其量不過是明天有人沒有骨灰喝罷了。他們並不會因此而死。誠然，就算他們死了，就當是新的骨灰罷了。而先生您所打翻的這些骨灰，也隨著風，飄入人們的呼吸道中，最後並沒有任何的區別。”他說。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再問你一遍，你不覺得惡心麼？”我問。
    “先生，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絕對的自由，便是奴役。先生您想完全脫離這個社會，擺脫這個社會控製，是不可能的。”他說。
    “你是說，我們不過是用自己的奴役來換取需要的自由。”我說。
    “當所有人都絕對自由時，也會有人怨恨這個社會。”他說。
    “隻能服從？”我問。
    “並非是服從，而是順從。”他說，“先生摔毀的骨灰，本廠稍後會寄送應付的賬單到先生的家裏，還請先生支付。”他說。
    “好。”我笑了。
    我無力反駁，我最終還是屈服了。
    夜幕降臨，焚燒廠裏也漸次安靜了下來。
    “遠遠看著你，而不是近距離的曖昧。”
    而此時此刻，他就在我的身體裏。我覺得無比溫暖，盡管他不曾愛過我，但是不知不覺中，他就陪了我三十三年的歲月。
    在三十三年的歲月，我所有的悲喜都渴望被分享，我肉體中住著無數個無關緊要的人，我的身體裏也住他。
    我屈膝，雙手錯位搭在雙肩，深深地擁抱住自己。
    曾經無比在意的事情，到了行將死去的時刻，本應該顯得毫不重要，卻不曾想，這些零碎越發重要。
    我輕輕地手機從我的麵前拿開，之後的會話，我再也沒有了任何渴望知道的興趣。
    月光如輝。
    我從這裏走回去，便又可以開始我簡單而又慵懶的生活。也再沒有任何的牽掛，我和他一起住在我的身體裏麵，來日焚身欲火，我們也一起去接受這個世界的剝削。
    忽然，手機又振動了一下。
    又是他。
    “我愛你。”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要被掏空了。
    緊接著，又撥來一通電話。
    我將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
    淚水像流水一樣侵蝕著我蒼老的麵龐。
    他們無處不在。
    我現在坐在這裏，這裏月光很好，是整個焚燒廠裏月光最好的地方。
    他們乘著夜晚輕輕的風，一步步地靠近。
    然後將我的整個肉體和靈魂侵蝕掉。
    我化成了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