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公交車是免費的。其實整座城市當中，除了用錢買別人的骨灰，錢便沒有了任何的意義。體育活動是在三十年前被禁止的，教育事業和文化事業則更早，我們每天生存的意義便隻有早、中、晚的三杯骨灰，這樣簡潔的生活是很適合於我這種慵懶的人的，因而這座城市的城市的分工無比明確——
    即，生與死。除此之外，生與死的邊緣之間，沒有多餘的任何東西。
    今天是盛夏之中難得的小雨天，很適合出行，但是似乎並不是很適合去焚燒廠。
    但，我知道，我一定有一件事情要搞清楚——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他很喜歡穿白襯衫，他穿白襯衫的時候非常好看——過了這麼多年，我隻知道的確是非常好看，至於要描繪有關他的一切，都已經不再準確了。不是說，回憶總是刪去不好的，留下好的，這樣我們的過往便都是無可挑剔的，這樣才有活下去的勇氣。
    他的印象，早就已經在我記憶裏抹殺了，留下的隻有我自己的他。
    對他一切的印象，便隻有刺眼陽光裏的白襯衫，除此之外便沒有別的了。其實此時此刻我也驚訝地發現，這麼一丁點的印象居然支撐著我度過了寂寞的六十多年。
    在聽完那個推銷員說完有關這個世界的一切的時候，開始我是想要逃離這裏的——我不願意被永遠束縛在這座城市裏，然後我的靈魂被剝削者一點一點的攫取、吞噬掉，光想著就教我惡心。
    爾後，我發現這個想法似乎更為愚蠢。無論他口中的“他們”是誰，我們的時間和集體無意識是客觀存在的，也就是說，無論逃離到哪裏，剝削者的媒介都是始終存在的，並不會因為我逃離了這個世界就有絲毫的改變。
    更何況，我又該如何逃離呢？死亡之後會被燒成骨灰，然後灌裝販賣給別的人，就像我每天喝的那種，我此生此世，直到被“他們”剝削到毫無意義，都無法逃脫這桎梏，不是麼？
    如果他還活著，那麼我想我還有很多能夠做的事情。我曾經不願意去麵對有關他的一切，我知道我是愛他的，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他，可是一旦見到他我便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於是便又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與其這樣，不如保持著相對的距離，這樣的遙遠，正是信仰的所在。
    可是到今時今日我才明白，人生當中的絕望才是人生的真正意義。既然我從來都沒有麵對過他，即便在夢中、在回憶中，再怎麼給自己希望，那也是絕望。
    從前還能夠停下腳步來思考，來仔細斟酌，而當生命要走到盡頭的時候，卻是一分一秒都耽誤不了了。
    我走進焚燒廠的時候是正午，這個時候焚燒廠正在工作，白煙正高高升起。
    “請問這位先生，有什麼事情麼？”焚燒廠的工作人員問。
    “實在是冒昧打擾，我想看看來這裏焚燒過的人的名字。”我說。
    “請跟我來。”那個工作人員帶我走進了焚燒廠。
    “不知查看這名字是否是冒昧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我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先生不用在意。這於規矩上是完全符合的。”工作人員說。
    “那就好了。”我說。
    他帶我走到一張小桌子麵前，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大冊子，對我道：“這裏的人都是按焚燒的時間順序排序的，不知道先生……”
    “對於他，我一無所知。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我在這裏自己翻一會兒？”我說。
    “好。先生請便。”他說。
    是啊，對於他，我一無所知，我用我能夠給予的最大的愛的程度，給了我最不了解的一個人。
    或許，我愛的並不是他？隻是那種信仰，對，那種信仰而已。
    旋即，我釋懷地笑了。
    浮生半世已過，何必還要分得這麼清楚呢？
    我並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但是隻要他還活著，我便要找到他，如果他還在這巨大的焚燒爐裏，那麼我也跳進去，和他在這個世界永生地被剝削，被折磨（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了，愛情也是“他們”剝削的媒介之一，但被剝削者真的不知道麼？他們是甘願被剝削，甘願選擇墮落。這樣的墮落，何嚐不是另一種永生？）。
    找到他的名字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了，焚燒廠早就已經停工了，新一天的骨灰又將被販賣到這座城市裏的各個地方。
    他離開這個世界，大概是在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我一無所知，抱著這份可笑的希望活了三十三年。
    這三十三年，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接受剝削而已！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看見他的名字那一排去向一欄後麵寫的是“XX出租公寓601房。翌日早晨送達。”
    我感覺到我的雙手在瘋狂地顫抖，我甚至能夠感覺到我的靈魂在瘋狂地顫抖，搖晃著恐懼、悲傷與無措。
    他也是“他們”！
    他也深入在我的靈魂和骨髓之中，肆意地剝削著我！
    此時此刻，他正在我的血液裏流動，此時此刻，他正陪著我的靈魂一起脈動。
    我有著說不出的喜悅和瘋狂，卻被更肆虐的悲愴埋葬。
    他一直留在我的身體裏，從來沒有遠離過我。
    突然，我兜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是兩條短信——
    “沒關係。”
    “謝謝。”
    發信人是他，是三十三年前死了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