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將新嫁娘比作含羞帶怯的豔豔粉桃，仿佛這偌大天下，最美的物事不過那一枝弱不禁風的玄都花。
    他們大概是沒有看見過紅蓮。
    真正的紅蓮，會在天大寒之日，迎著冰冷無情的朔風，轟轟烈烈地怒放，染了十裏猩紅色。愈往後，則愈發美豔。開到極致，妖冶燦爛到極致，映得兩岸碧葉朱花紛紛失色，觀者不敢正目而視，怕被那奪人心魄的紅勾走方向。
    ——那便是凋謝之時。
    一夜之間，一河紅蓮全充了底下淤泥。
    猶如許多人的生命。
    ——你或許以為這些人正是全盛之期，怎麼可能轉眼隕落；你也許想著他們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肯定不會那麼快消逝。
    可惜，不過“意料”爾。
    既有情理之中，必有意料之外。
    這世間，從來不曾因為缺了誰少了誰而停卻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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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漸漸老去，對許多事情都已趨記不起，但依然對昔日故國念念不忘。
    我們的先祖屬鐸辰氏，因與姬姓宗女通婚，又提倡大興水利、數萬畝旱地變身良田，才得以在晉國圍剿赤狄各族的禍事裏保存性命。後景公賜姓拉素烈，是取北狄語“瑾瑜”之意，並延用至今。三家分晉，晉國化為韓趙魏，家族地位一落千丈，就慢慢遷徙到了趙地榆次。據說那裏有千裏沃野，適於務農。
    長平之戰損失四十萬兵卒，趙國的氣力幾乎耗盡，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抵擋強秦的暴攻。況年成欠佳，境內出現餓殍，為避此禍亂，祖上隻得攜家帶幼逃難，最後在這裏落腳。夜郎腹地的深山老林，雖說不通外世，卻是一處頂好的休養生息之所。
    我對這些都是沒有概念的，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和山澗清風為伴，與樹底銀兔同眠。那些家族奮發十數代累積起來卻一朝沒落的榮耀，國與國之間短暫的和平，虛假的笑意或是真切的刀光；以及劍拔弩張的對峙時期，不時爆發的紛爭矛盾衝突，於我而言，渺遠如天邊一輪彎月那般，難以觸及。
    他們總說百姓最痛苦的事情，便是迫不得已背井離鄉，尋找一塊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我自是不懂的，我隻知道我會擔心明天沒有父親手藝絕好的上湯澆山雞焦蔥炊裏脊，晚飯過後沒有酸甜軟糯的果子，過年沒有德高望重的祖母分派色香味俱全肥瘦得宜的臘肉，不能繼續將一件嶄新的衣服蹭得到處張口渾身上下被泥巴覆蓋。沒有了這些，我會失去很多樂趣。
    拉素烈氏，不過一個遙遠的傳說。
    我更關注的是眼前——方圓百裏我都跑遍了，這樣大的一片山林，竟隻有我們一戶人家，真是奇哉怪也。
    母親說那是因為黑暗降臨之後，會有食人肉寢人皮磨牙吮血的鬼怪從山洞出來四處覓食，其他沒有建堡壘的人家都被吞噬殆盡。對此我自是半信半疑的，且我壯著膽子偷溜出去試探幾次，始終沒有遇見過。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般，不一般在於——光天化日之下，林子的地裏冒出不少蛇類，居然出現了赤練王蛇這樣稀有的物種，這在平時是極為罕見的。
    距離家兩個時辰路程的密林裏，我碰見了一個妖豔的女人。
    蛾眉宛轉，明眸流盼，紅唇似火，眉眼如霜。即使眼角已有歲月風霜留下的細紋，她的美麗依舊無法掩蓋。
    令我甚為好奇的是，區區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闖進一片不見曦月的幽暗山林，從未流露出懼怕的神情，大約是她懷著某種絕技的緣故？
    我直接把心中疑惑問出了口，畢竟這是我十一年的生活裏，碰見的第一個來自“外界”的人。
    她牽動嘴角，我覺得那大概是一個有些落寞的微笑，如若不是落寞，也不會是什麼正麵的情緒：“那你呢？時近黃昏，一個小鬼，在此遊蕩。”
    我咧嘴——我想我應該笑得很傻，因為她看上去開心了些：“我這不是正要回家嘛，漂亮的姐姐，你要去哪裏呢？”
    “姐姐？我的年齡可以是你的父輩了。”
    我有點意外，瞪大了眼睛：“真的？可是你看上去和我堂姐差不多啊！”
    “好了，我這樣說自然不會騙你。”她似乎累了，靠坐在一棵古木旁，閉了眼睛假寐，頓了頓又揮揮手，皺了眉頭，下驅逐令道：“你趕緊回去吧，夜深了，你父母也該著急了。”
    “姐姐你……？？”
    “我就在這裏。”
    最後這一句話，我仿佛看見一朵疲憊不堪的、且死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