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真的可以算是上得了台麵的大家閨秀，人前人後也一直稱呼水袖為妹妹，頗有正房範兒。水袖的衣食住行也都由芳華負責，倒也妥帖細致。李府上下無一不對李家正房夫人讚不絕口。相反地，水袖因為戲子出生，老太爺又不接受，大家雖然都忌憚著清風，但私底下對水袖也是格外冷清。
    水袖就住在後院東邊的一間小房，芳華的解釋是，離老太爺遠點，對水袖來說暫時也是好事，避免難堪。很有道理。裏麵收拾得很幹淨清爽，每日三餐自有下人送來。
    清風呢？嗯，清風是要陪著老太爺和芳華用餐的，老太爺是不願意見到水袖的，更不可能和水袖一起用餐。
    清風也知道水袖被排斥，但是他必須討好老太爺，想讓老太爺接納水袖。
    每日裏，清風都會抽空來看水袖，但是，除了那一刻的相守，其他時間清風都被老太爺叫著去應付府裏各種事宜。
    “我老啦，很多事情也力不從心，以後李府的事情，都交由你出麵安排了。你父親死得早，而我又格外寵溺你，但是現在，你已經成家了，該有個男人樣了。”爺爺說。
    清風雖然念著水袖，但是也不好忤逆爺爺。將道理講於水袖聽，希望能得到水袖的理解。水袖固然希望清風在身邊，但是也不想讓李府人看輕她，隻顧小情小愛，不考慮大局。便收起自己的心事，強顏歡笑。
    芳華隔幾日就會來寒暄兩句，大都是，缺不缺什麼？缺什麼就跟下人說，千萬不要客氣。
    有時還要反過來安慰水袖說，清風是李府獨子，自然要忙些，希望水袖不要責怪清風。
    嗬嗬，句句都是先入為主的女主身份，倒顯得水袖過於小家子氣。
    水袖也算明白了，李府看似接納她，其實就是在架空她，不，她本來就是空的。
    這樣的日子一月有餘，衣食無憂，像個金絲鳥，或者，像是喂了條狗。
    無聊的時候她就唱戲，唱以前的、座無虛席的李香君。
    “春寒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
    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
    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
    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孤身隻影臥病空樓
    冷賬寒衾好生淒涼”
    清風說：“最近在跟管家學著管賬，進步很快，爺爺也很高興。等再過些日子，就跟爺爺說娶你過門。”
    清風說得很輕鬆，很開心，很向往。他覺得，這就是他們之前向往的生活，朝夕相處，相攜一生，不是嗎？
    水袖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唯有苦笑。
    是啊，她現在什麼都不缺了，可為什麼感覺變了呢？清風還在，可清風已經不是她的了。可是這些話怎麼表達呢？
    在清風看來，已經十分感激芳華對水袖的照顧，所以對芳華也是相當敬重。她該如何去形容這種情緒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無數的寂寥，無數的心事，無數的不便與人言，都化作這個小院裏最孤寂的唱調，隻是再無觀眾。
    想著之前的豪言壯語：非正房不嫁。而今就算能夠嫁給清風為妾，恐怕都是最好的造化了吧？命運果然是極會開玩笑的。
    在一個無限寥落又繁花落盡的秋夜，水袖讓下人喊來了芳華。
    芳華笑盈盈地過來，拉著水袖的手，關切地問：“妹妹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水袖冷冷地抽出手：“不要再裝了，你累不累？”
    芳華陡然收住笑，明白過來，便也不再客氣，自顧自地坐下，毫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你半夜叫我來，不會邀我賞月吧？說吧！”眼裏盡是輕蔑。
    哼，要不是看在清風的麵上，不想影響了自己跟清風的感情，我堂堂王府千金又怎麼會委屈自己跟你這個賤人稱姐道妹的？
    “我要你幫助我，離開這裏。”水袖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芳華愣了下。
    “這不是一直希望的嗎？”水袖盯住她。
    “哈哈！”芳華笑出了聲，“的確，但這比我想象的要快啊。這麼快就受不了了？我還以為跟你有一場持久戰要打呢！還真是高估你了！”
    “我是不屑。”怎麼忍心用自己的青春來打賭呢？
    “清風怎麼辦？你怎麼跟他說？”芳華有些擔心，“你要知道，如果清風和你一起離開，爺爺是不可能放過你們的。”
    “不，他不知道，我自己走。”水袖知道，清風是逃脫不了這個大家庭的，她唯有默默離開。
    “行，我可以幫你。但是你必須給清風留一封信，講明和我沒有關係。”
    “我知道。”水袖默然。心中雖有對清風的不舍，卻也有著對自由的向往。
    “我會安排好的。”芳華起身離開，回首對水袖笑笑，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
    水袖給清風留了信，說，這深宅大院，鎖住的隻是一顆孤獨的靈魂，錦衣玉食從來就不是她的夢想。她愛清風，但她的歸宿是梨園，唯有在戲台上，才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她說，或許，清風愛上的，也是那個舞台上敢愛敢恨、暢快淋漓的青衣，卻不是生活中束手無策、無力抗爭的水袖，離了戲台，她一無所有。
    離開了李府的水袖，一路向北，追隨著原來的師兄妹去了。她終於明白，班主畢竟還是懂她的，懂這世間涼薄的。
    半年後，芳華找到了水袖。那時，水袖正在台上唱著她最拿手的《桃花扇》，台下座無虛席，掌聲陣陣。
    戲罷，芳華走進後台，揚手就是一巴掌。
    師兄妹們慌忙過來，水袖攔住了大夥兒。
    “你知道，這一巴掌我很早就想給你了，從第一次見你。”芳華恨恨地說，眼淚卻順著臉頰洶湧而下。
    “到底怎麼了？”水袖顧不得疼痛，她知道這半年來如此平靜，現在芳華不辭萬裏找到她，一定有事，她隱隱地覺察到什麼，卻不敢相信。
    “他死了！他死了！！”芳華嘶吼起來。
    水袖走後，清風根本接受不了，他發了瘋的四處尋找，急火攻心，又染上了風寒，病倒了。老太爺勃然大怒，這次堅決不讓步，請了幾位名醫給清風看病，但卻堅決不讓清風再踏出大門半步。清風沒有再說一句話，絕望地閉上了眼，滴水不沾，三天後，走了。
    水袖安靜下來，眼淚靜悄悄地滑落。
    靈葵微微地歎口氣，斟滿一杯酒，遞給水袖，水袖一飲而盡。
    “後來我就來找他了，我想著，我畢竟還是辜負了清風，我得給他個交代。”
    “這幾百年來我四處遊蕩，不願意投胎，就是想趁著記憶還清楚時，再見一見清風。”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陰司陽間，再也找不到他了。。。。。。”
    “想起那拆鴛鴦夢離魂慘
    隔雲山相思苦會期難
    倩人寄扇擦損桃花
    到今日情絲割斷芳草天涯”
    靈葵離開的時候，水袖正在唱著李香君的《懶畫眉》，聲音空寂，身段優美，看得出當年的風華。隻是一件戲服，隨著浮世的洗禮，早已褪去了本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