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衣做了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四周盡是虛無。觸碰不到，感覺不到，恍若離世的幽魂。
    不知為何，他突而開始不停地向前跑，他並不知道身後有什麼在追著他，亦不知道前方有何人何事在等著他。他的腦中隻有一個聲音，便是——向前。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到氣喘籲籲精疲力竭，卻是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這片黑暗似是沒有盡頭，無論他如何跑，卻始終是沒見到一絲光亮。他在何地，為何會這般，為何要漫無目的地向前跑，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
    突然之間，黑暗中，開始響起聲音。那聲音直震得他耳朵生疼，震得他雙眼酸澀。
    “趙衣，你莫再跟著我了，我不想再見著你。”
    龍業。
    你曾說過帶我遊曆這大好河山，不問江湖瑣事，為何又突然變卦，將我一人拋在原處，獨自走遠？
    “衣兒，你的弓箭可都快生鏽了。切莫為了一點小事，而將你萬中無一的資質給荒廢啊。”
    五長老。
    對不住，五長老，衣兒知錯了。衣兒定好生跟著您習好箭法，誓不令您、令宗門丟臉，這般可好？
    “衣兒，不喜練武也好，喜歡男兒也罷，可你為何……為何要離開宗門？”
    三長老。
    衣兒不走了，衣兒這番當真不離開宗門了，決計不會令您失望了，衣兒真的……真的不會走了。
    “師兄，你會替大師兄他們報仇的，對不對？”
    五師妹。
    會的，五妹你莫擔心，二哥會將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一一除去，亦會強大到令他們不敢對宗門的一切覬覦分毫。
    “衣兒……”
    “衣兒……”
    跑著跑著，原本的黑暗突然在眼前洞開，鮮紅刺目的光亮霎時間破開了周遭所有的黑暗。瘋狂蔓延的火焰在他眼前燃燒，滔天般的大火似是要燃盡天際。他看到三長老不顧大火，衝進去救出自己視若珍寶的毒，卻發現所有的毒早已毀於一旦，難以取出分毫。三長老便如此跪在大火前，喃喃自語，狀若瘋癲。
    那是失了火的內堂藥房。
    他想衝上前去幫忙，卻發現他如何也碰觸不到。
    然而他的腦海裏，刹那間如同炸開了鍋一般。
    “聽說了嗎，越林宗遭人襲擊了！而且宗主趙寒竟被人打敗，甚至實力一落千丈哪！”
    “可是真的？沒想到江湖第一大宗竟也落得如此地步，看來是氣數已盡！隻怕啊，再過不久，江湖上執牛耳之輩是要換了。”
    “這還用說，想要越林宗這天下第一宗的位置的宗門可不在少數啊，這越林宗此番已是無力回天，哪有幾年前的那番風發模樣。這下，嘖嘖，有哪個宗門敢去接濟接濟他們？此番若是做了，保不齊就被惦記上了！”
    “這倒也是。我瞧著越林宗現下已是如過街老鼠一般，就連那個曾被百般誇讚的弟子趙衣竟是第一個離開宗門的，你看看，可不正是大勢已去麼？不過既不能接濟，不如……”
    混蛋！！
    那眼前的滔天大火突地將趙衣包裹。
    於大火之中，他見著了兩道纏鬥著的身影。劍鋒帶著要破開大火的殺意，幾次將趙寒逼得後退。那幾乎要凝成寒光的速度極快的劍影破開了趙寒的罩門，內力被攪的趙寒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趙寒大勢已去，龍淵收了劍便離開了。然而不多時，他看見練功房的門再次被打開，一人帶著他極為熟悉的麵容走了進來，徑直朝著正靜坐調息的趙寒自袖間亮出了泛著寒光的匕首。
    龍業——！！
    他目眥欲裂，恨不得衝上前去。然而再如何怒吼，跑出喉頭的卻是一片寂靜——他如同在看著不屬於他的事件，仿佛這些事於他皆是不曾發生過的一般。
    心頭撕裂般的疼痛，卻並非得以攔住的。
    他想上前阻攔，卻發現他已是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把泛著寒光的鋒利的匕首衝向了內力大亂的趙寒，將他手腕腳踝的皮肉隔開，生生將這個曾橫掃江湖的男子變成了個廢人，而始作俑者卻能安安然然地離開。
    正是這個他曾深愛的男子，正是這個他錯信的男子，便是這人，將對待他如親子一般的宗主變成了廢人。便是這人身後的勢力，攜同著那些蠢蠢欲動的宗門，將宗主多年的心血毀在了一場大火裏。
    他恨。他如何能不恨？
    越林宗早已不是當初的越林宗。曾經的聲名鼎盛，曾經的意氣風發，早已被破敗衰頹取代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他離經叛道、他罔顧禮教、他背叛宗門、他成了越林宗內人人厭棄的反徒、他成了江湖上最大的笑柄、卻亦是成了越林宗僅剩的、唯一的內堂弟子。
    他至死都忘不了，在他離開宗門時，宗主和長老望著他的那般失望那般後悔卻又那般忍讓的眼神。沒有江湖人有的嘲笑，沒有江湖人有的鄙夷，有的隻是對他任性的所作所為的包容與不解，仿佛他隻是一個與家人鬧了別扭離家出走、很快便會歸家的孩子。
    “衣兒，在外若是不順意，隨時可回來。”臨走前，宗主仍是這樣對他說。
    那時的他不懂，那時的他被一時的情愛衝昏了頭腦，那時的他尚未意識到，偌大江湖之中，真正關心他的是誰。
    他後悔得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苟活著看滔天大火燒盡了他的宗門，他苟活著看越林宗消失在江湖，他苟活著四處流浪，他苟活著，無法為宗主與長老擇處墓地，亦無法替他們報仇。最終的結局，卻也是被人逼著跳了崖。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他趙衣，在進入越林宗的那一刻起，分明是許下了要護著此宗門一輩子的誓言，卻被人當著跳梁小醜，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地與原來的誓言背道而馳，將宗門尊嚴，將宗門的一切，狠狠摔進了全江湖所不齒的塵埃裏。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趙衣啊趙衣，你定是欠債太多，此生才會如此令人失望，如此地令他人深陷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