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辛未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8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聽說龍虎山出了個很厲害的道士。
我坐在墨玉王座上,日複一日地聽著屬下叨叨不休的彙報。明明是狼,卻收起了利爪,藏起了長牙,裝得一派溫良恭謹的模樣。一個老朽的都可以在進墳墓的長老,拉長了橘子皮一樣的臉,苦悶道:“南邊的狐王前兩日被那龍虎山的道士毀了真元,狐族現下群龍無首,揚言願奉殺了道士的人為王。依老臣看,這正是王的大好時機。”
我敲敲了王座的扶手,墨玉坐著冰冷,響聲清脆,這是我愛它的原因。這讓我覺得幹淨。
我並不喜歡爭權奪利,對做狐族的王也沒有半分興趣。那些老家夥張著滿口爛牙的嘴,吱吱呀呀說個不停。
他們突然不說話了,像是一隻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臉明明漲得通紅,卻趕忙低下頭表示恭敬和臣服。
我皺了皺眉。
他們知道狼王喜怒無常,皺眉卻隻代表了一個意思。
我想殺人。
聽說凡人裏有些無病呻吟的人,心裏煩悶了便喜歡喝酒賦詩。喝兩口酒,念兩句詩,如何能解心中不痛快?我煩悶的時候,隻想殺人。這也讓我覺得幹淨。
拋下身後匍匐於地的眾人,我拖著黑色的長袍出了宮殿。
宮殿營造得富麗堂皇,是上一代狼王的傑作。
可惜他死了。
安逸了多年的狼,隻合繼續安逸下去。而狼王的位置,隻留給最強者。
我並沒有留下他的性命,讓他能夠安享晚年。沒了利爪的狼不配繼續在狼群裏活下去。也許他可以一個人走,可惜他已經老了。
我在月夜裏狂奔。
月光在黑色的皮毛上流淌。
半人高的野草不斷拂過我的身軀,風在我耳畔呼嘯而過。
遠方隱隱傳來的血腥味讓我興奮。
這一切都是那麼好。
一隻銀白的狐狸躺在草叢中,鮮血染滿了他的腹部,呈現出妖異的紅。
無趣。
受傷的對手,我並沒有興趣。
遠遠地停下,仰頭望了眼依舊皎潔的月光,忽然想到白日裏聽到的那個龍虎山道士。殺一個這樣的人,似乎也不錯。我已經能想象撕破他的喉嚨時,隻屬於人類的腥甜氣息。中原道士的滋味,應該比草原上那些胡蠻的更美。
那隻受傷的狐狸忽然呻吟了一聲,夾雜著痛苦和歡愉的聲音讓人覺得厭惡。就算受傷,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態。虛偽,不應當是專屬那些人類的詞嗎?我繃緊了身子,準備上前結束這條生命。
銀狐又低低喚了一聲,嗓音嬌美。伴隨著那聲呼喚,狐的身子在銀光中變得更為修長白皙。
我最見不得這種媚態,鋒利的爪子已經伸出,下一刻就能劃破銀狐的喉嚨。
銀狐的身子陡然一僵。
一道破空而來的劍氣將他劈為兩半。
仰頭呼吸著空氣中剩餘的血腥味,我瞬間提起了精神。
似乎有意思起來了。
一個年輕的道士穿過薄霧似的月光走到銀狐的屍體麵前,伸手捏了個法訣,那殘破的軀體便煙消雲散。
我緩步走到道士麵前,昂起了高傲的頭顱,墨綠的瞳孔裏滿是戰意。
道士的劍薄且長,就像他的人一樣,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力量。然而就是這樣一把平常無奇的劍,方才利落地抹殺了一個生命。我喜歡這種利落,就像喜歡直接破開對手的胸膛。
那一戰,是我有生以來最酣暢淋漓的一戰。
一人一狼均力盡倒地,動彈不得,隻能睜大了眼望著滿天星鬥。很燦爛,很美。
爪子上有道寸許深的劍痕,還不斷滲出鮮血,我卻毫不在意,隻伸舌舔去了唇邊血跡,冷冷道:“辛未,我的名字。”
那道士也好不到哪裏去,頎長的脖頸方才被死死掐住,現在還隻能困難的呼吸。他穿著呆板,行事呆板,連回答也沒有任何新意:“龍虎山,宋慎之。”
妖的恢複能力終究要強於人類。
我緩緩支著身子站起,恢複了人形。黑色的長袍上裂縫縱橫,卻看不出血跡。
居高臨下地望著閉著眼靜修的道士,平生第一次產生了猶豫這種情緒。
殺,還是不殺?
手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放在平日,他絕不會允許一個傷過自己的人活在世上。可是和這個人戰得又是如此痛快,這個人死了,不知再要遇到這樣的對手又需要等上多久?
他坐上狼王的寶座已經百年。
百年枯寂的如同一瞬間。
南邊的狐王又養了個新麵首,那群永遠歇不下來的老鼠精在沙漠上鑽了一個又一個洞。也許被自己殺死的老狼王,並不是死於安逸,而是寂寞。
這樣的日子沒有盡頭,也隻能沉湎於安逸來麻醉自己。
他不想變成老狼王。不想披著日益衰老的皮囊在王族上腐爛,而後被某個年輕的族人殺死。
他隻能戰,不能歇。
道士被帶回了宮殿。
那些老臣又紛紛跪了一地,高呼吾王聖明。狐族的使者來了一波又一波,直言交出道士便奉我為王。
我一概不理,仍是每日坐在獨屬於我的墨玉王座上,思考著離眼前的人,眼前的地很遠的事。
如同冰封了萬年的麵孔隻在下人來報的一刻有了些許笑意。
他終於醒了。
道士還是穿著當日那件灰色的道袍。下人本收了準備扔的,不知如何又被他翻了出來。
道士對我握拳,木然道:“宋慎之欠狼王一命。”
我不置可否,隻是打量著他。麵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是已經有了血色。腳步虛浮,身子卻沒什麼大礙。再養上十天半個月,便可再戰。
感覺到狼王眯起的眼中隱藏的危險,宋慎之將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在下有師命在身,不得久留,救命之恩,來日必報。”
要走?
我一掌拍在道士的胸口,身子本未痊愈的道士倒退三步,強咽下一口湧上的鮮血。
“還上了這條命,再走。”
道士的傷一直拖著。
方好了點他便想走,於是我或拍或推,隻要一招便能再次重創他。
族裏的醫師終於熬不住來找我,顫聲道:“王,你若想殺他便殺,好過這樣續著命讓他做一個廢人。”
我盯著他不說話,他的兩股戰栗地更加厲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老臣知罪,老臣不該過問王的私事。隻是這樣的傷,常人受個一次兩次便痛不欲生。這道士雖有些法力,也經不起王把同一個傷口傷了又傷……”
是嗎?
我出手隻求效果,並不在意到底傷到了哪裏,隻要讓他臥床不起,沒有能力逃走就是了。
沉默了片刻,我想還是應當相信醫者的判斷,便無所謂道:“孤下次傷他另一處。”
道士已經很久沒有同我說過話。
我也不是話多的人,每日去床前看他一眼,靜靜坐一會兒就走。
道士明明醒著,卻從不睜開眼。
我不在意這些。
閉著眼似乎在沉睡的道士,麵色因為重傷白的如同冬天被雪覆蓋了的草原。這也讓我覺得幹淨。
幹幹淨淨的道士,哪怕不能再戰,隻是這麼躺著,我也能夠接受。
狐族的使者催得更急了,長老們在我耳邊聒噪個沒完。
我不堪其煩,一拳擊殺了那個眉目含情的紅狐,冷眼掃視群臣。眾皆默然。
道士在那一天終於睜開眼,表情仍是木木的,因為多日沒有開口說話而顯得嗓音嘶啞。
“你放不放我走?”
“還上了這條命,再走。”我沒有看出道士在想些什麼。他難道不覺得每日陪著我其實也不錯?
道士又沉默了很久。
近來那些長老們的話終於漸漸少了,也許是那個狐狸的死讓他們意識到我可以隨時殺死他們,隻要我樂意。人總是惜命的,狼也不例外。
我有更多的時間去看道士,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和他說些草原上的故事。
故事有時出現一隻狼,有時是一群,但總是發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我又講完了一個小時候聽說的故事,末了突然想起遇到他的那天,不由感慨道:“遇到你的那天,月亮也很好。”
道士愣了一愣,應道:“是很好。”
他似乎在笑。
再後來族裏的長老聯合了狐族叛亂。
那不拄著拐杖已經站不穩的老臣摸著一把雪白的胡子,厲聲道:“辛未,你不配做狼族的王!”
我垂下眼瞼,捏碎了他的頭顱。
那顆頭顱在我手觸碰到的一瞬間自動爆開,漫出一股藍色的煙霧。一隻褐色的狐狸陰笑道:“沒想到吧,辛未。你殺了我弟弟,應該早就有去死的覺悟了。”
我點頭。
我確實早就有去死的覺悟,卻和殺了他的弟弟無關。我甚至不知道他所謂的弟弟,是我殺的那麼多狐狸中的哪一個。
哪怕是妖,也總有死的一日。從第一次受傷我就懂了,我也會死,而且沒有多大幾率老死。
我平靜地殺完大殿上的敵人,平靜地等著狐族和本族叛亂的大軍來襲。我本該在叛軍的大潮中殺到力竭而亡,可是現下卻失去了全身力氣。
難免遺憾。
隻是忽然有些想那個道士了。
不知道他現在還好不好,我若是死了,那些狐狸想來也不肯放過他。要是早知有今日,也許該早早讓他走了。
道士背著劍走進了大殿。
他的道袍全都是血,就像我們第一次廝殺完的那夜。
我的目光一沉。
道士遠遠衝我一頷首,木訥道:“命已經還了。”
道士的臉全然沒有表情。
我莫名有些挫敗,我說:“別走。”
道士的灰袍還是縮成了一個點,再也看不到了。
我坐在墨玉王座上,一如之前百年。
我不知道那時道士輕聲說了,讓我等他,也不知道他離開時一直在等我追上。
就像他不知道我沒有聽見那一句,也不知道當時我連一根拇指也動彈不得。
隻身穿過屍體橫陳的戰場時,我的目光沒有片刻停留。這些隻是他殺的人,不是他。
鮮血和死亡我都見得多了,唯一在乎的隻有他。
可是他走了。
墨玉王座依舊冰冷,敲打的聲響還是那麼清脆。可是我已無法從中獲得片刻安寧。
地上跪著的臣子又換了一批,喊的口號一樣沒有新意。
草原上的風裹挾著泥土的腥氣,並不如我印象中的舒爽而清新。
隻有月亮照映著茫茫大地的時候,我才能在原野上縱情狂奔,穿過一片又一片草地,最終卻都回到和他初遇的那裏。
我開始感到孤獨。
老狼王拚了命要用雙手握住權勢,握住一宮殿富麗堂皇,我想要的東西隻有一樣,卻落得兩手空空。
又一個月圓的夜晚,我站在山間長久的呼嘯。
我想,我要去找他。
我們之間要有個了斷,不論死生。
第一次上龍虎,他死了。我捂著胸前的傷口回到了草原,卻沒有再回到那座死氣沉沉的宮殿。我獨自在草原中遊走,就像沒有殺死老狼王前一樣,自由自在。可是心中卻空空蕩蕩,再也填補不滿。
第二次上龍虎,他的師兄死了,我拿到了他的骨灰。我從未如此慶幸,一向被目為心狠手辣的我,殺他的時候卻沒有讓他灰飛煙滅。
他的骨灰壇緊緊貼著我的胸口。
分明是冰冷的,卻把心燒的那麼熱。
我的心終於不再空蕩,因為它死了,被焚成了灰。
抱著他從山崖上一躍而下的那一刻,我想,我大概的確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