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解酲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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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無情的黑,月憔悴的白。
    山林寂靜,阡陌無聲。
    鬼想起第一次在婦人這裏喝醉,她送自己回去時說的話。
    他人生生死死沒個盡頭,這一世沒愛夠的,沒恨夠的,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去糾纏到厭煩。咱們比不得旁人,說不準哪天就灰飛煙滅,再沒了往後。
    鬼說,那就灰飛煙滅吧。
    二十年前他求生不得,二十年後他求死不能。
    他原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人,他還能夠支撐下去。然而真的見了,又要如何,他全沒想過。他不想問了,也不想知道了,隻想一個人把該做的都做了,然後隨意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灰飛煙滅。痛也好,快也罷。
    鬼坐在山岩上,身側樹影婆娑。黑黢黢的夜幕中,綴著一輪明月。
    山之高,月之小。
    月之高,何皎皎。
    我之所思在遠道,
    一日不見兮,
    我心悄悄。
    鬼伸手想取酒壺,卻發現今日出門並未帶上。本被山風吹散了許多的酒意又湧上心頭,鬼扶著額,空空蕩蕩的腦中隻反複蕩著方才想的那句詞。
    我之所思在遠道。
    如果他真的愛過,愛的也是那個離他很遠的影子,看久了會模糊的,走近了又寒冷的,唯一一次靠近便就此死去的,隻是那個人。
    隻是那個人,吧?
    喝得爛醉如泥的鬼扶著牆走進客棧,夥計百無聊賴地倚著櫃台撥弄算盤。見到老板的醉態,夥計慌忙跳腳,趕著扶他上樓躺下,又熬了醒酒湯,半哄半強迫地逼鬼喝下了。
    一應事了,終於把鬼塞進被子的夥計準備下樓,忽的瞥見鬼的一隻手伸出了被子,像是要推開身上壓著的東西。
    夥計無奈折返,急急把鬼的手又塞了回去。不多會兒,鬼又不安分起來。夥計再塞,索性把人塞成了粽子,半分動彈不得。
    夥計看著裹得嚴嚴實實的老板,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從心底升起。自己不愧是一等一的好夥計,哪怕老板以後娶了媳婦,也不見得能比自己來得更盡心……
    想到這裏,夥計有點心塞。看著鬼被熱得紅潤起來的臉頰,悶悶地伸出一隻手。要做什麼呢……夥計的手懸在鬼的上方足足有一刻鍾,這才狠狠落下,在鬼的臉頰上,輕輕一戳。
    夥計想明白了,哪怕老板娶了親,那也還是他的老板。他是老板的夥計,這點永遠跑不離的。
    一大早夥計就忙碌起來,先是在門口掛了停業的牌子,又巴巴地熬了個把時辰的熱湯,準備給傷了元氣的老板好好補一補。他早就在後院養了一隻老母雞,天天好穀子好菜伺候著,就指望著這一天。在夥計看來,老板這個樣子,都是那會吸人精氣的道士做的好事。要是有一天給自己逮到機會,非得胖揍上一頓不可。
    夥計端了雞湯上樓,一推開門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在屋子裏掃視一圈,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的鬼躺在了榻上,又喝起了酒。
    夥計將湯罐往桌上重重一摔,憤怒地想說些什麼。
    鬼看也沒看他一眼,隻自顧自喝著酒,神情寂寥。
    夥計有點開了竅。也許並不是他想的那樣。老板這種樣子,不是和那個媳婦病死了的馮癡子一模一樣嗎?
    夥計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你在想什麼?”
    鬼倒是答了:“他。”
    夥計的臉色白了一白,又像是有熱血湧上了臉,火燒火燎地痛:“早知道舍不得還趕那道士走作甚?我這還有他那付的那些銅板,你真要想他,幹脆拿去。從早到晚多看幾眼,叫那啥,睹物思人。”
    夥計為自己博大的胸懷而感動。
    “睹物思人?”鬼一手抱著酒壇子,一手掛著酒壺笑了,“拿去買胭脂,攢著送你媳婦吧。我記性好的緊,用不著這個。”
    他記性好得很。
    再次遇到他的那天晚上,鬼正倚在二樓的窗邊,看著沉沉夜色,歎道隻怕要變天。
    客棧門口的兩盞燈籠忽明忽滅,催得他困意翻湧。
    在那燭光又亮了的瞬間,他看見了那個遠行而來的道士,梳著高高的道髻,背著一望便知是名器的符劍,著著再平凡不過的灰色道袍,一步一步走來。
    是他。
    鬼聽見自己的心漏了一拍。真是的,他哪裏還有心呢。
    當年是他在樓上,他在樓下。現下反了過來。隻不過都隔得那麼遠。
    屏息聽著道士和夥計的交談,連那些無關痛癢的對話都不自覺地記了下來。
    心越來越悶,積鬱無從排解。
    隻聽得天邊一聲驚雷,如同炸在他的心頭。
    二十年的念想,似乎隻要一瞬就能爆發。
    鬼飄身而下,對道士說,也是對自己說:“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並不是隻有蟄蟲蠢蠢欲動,他的心裏有什麼埋了多年的種子,不受抑製地瘋長。
    而今,開始迅速枯萎。
    夥計搶過鬼拎在手中的酒壺,晃了晃,裏麵並沒有酒水。
    鬼低低笑道:“安得一副清涼散,人人解酲。”
    風吹過攤在桌上的古書,閱過一頁頁鉛印的字。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
    書封是舊的,內頁卻新,主人似乎並不愛翻閱。
    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
    擱著書的位置以往常常擱著張慘白的紙,壓著一副古鎮,邊上就是一支筆,一硯墨。
    安得一副清涼散,人人解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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