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當日沐雲城中，夜色如醉，那是陳夕葉此生第一次將那個故事訴說給另一個人——
    “或許，你會願意聽一個故事。”陳夕葉回身，微微一笑，輕淡的不帶一絲高傲冷漠。
    一個出身江南世族的千金小姐，因家道中落而顛沛流離的故事；
    那本是……一個無關於江湖的故事。
    然而，隻因為遇到了一個人，倔強地跟隨了那個人的步伐，她得一生自此翻天覆地。
    那一年，是大懿墨帝二年，女帝專政，第九任神兵閣主石鳶，尚且統治著整個江湖。
    那一年，她十八歲，跟隨他清高桀驁的父親離開了江南，前往南疆。
    她本名，叫做白墨璿，女帝專政後，為求避諱，她便改名為白璿。
    記得在為她改名的那一日，一貫自律的父親喝得酩町大醉——她明白，父親一生清廉，極重人倫禮儀，當得知女帝登位之後，他心中自是憤懣難平。
    十七歲的她，甚少邁出閨閣一步，隻知將父親的話牢牢記在心上，卻也不曾想過：女子何以不能為帝？
    那個高高坐在朝堂上的女子，有一個濃鬱而不失清冽的名字——風墨華。
    她不明白，父親究竟是何以那樣厭惡那個執掌天下的女子？隻因為那一句“人倫綱常”？
    然而，父親終究要顧及家族安危，無法發泄對於女帝統治的痛恨，隻有辭官隱去。
    女帝禍國，天下大亂。
    ——那一年，整個江南都在流傳著那麼一句話，多麼像是一句箴言，又似一句詛咒。
    她隱隱覺得，父親匆匆帶著家眷離開江南，是與那一句箴言有關。
    “璿兒，無論今後你是官家千金或貧民女子，所嫁之人是貧是貴，都勿忘了女子之德。”
    女子之德麼？
    假如她不曾離開江南，假如在離開江南的路上不曾駐足回望那故鄉風景，假如……她不曾在那一眼的瞬間，見到那個獨立在河岸邊的身影，一襲白袍，迎風而立……
    或許她當真會如父親所期望的那般，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他就那樣回身，淺淺一笑，溫潤如玉——
    原來這是所謂的陌上人如玉，公子士無雙。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他們在南疆再次相遇，她贈他香囊，他卻贈她一把長劍。
    原來，他是江湖鑄劍師。
    父親為人桀驁鯁直，平生一恨女帝專權，二恨以武犯禁的江湖人。
    她來不及在父親與心愛之間搖擺矛盾，朝廷禁衛軍奉旨遠來南疆，抓捕在江南散布流言的人——正是她的父親。
    那一日，她哭著跑去尋他……他是江湖人，父親說過，這些江湖人不惜以武犯禁，想來是不畏懼朝廷的！
    可是，當她尋到了他，卻得知父親已然自裁於禁衛軍前的消息。
    “當年墨帝專權，為平息流言，穩定朝政，這些舉動亦是不得已而為之。”獨孤銘眸光微微一黯，“墨帝掌權，確實為百姓安定做了許多。”
    陳夕葉淡淡看他一眼，無喜無怒，繼續道：“她所愛之人，是父親痛恨的江湖人。她想就這麼孑然一身，終身不嫁，無論是對自己或是對父親，都隻當一個交代。可是……她並不知道，他出手為她從禁衛軍手上奪回了父親的屍身，已讓他的仇家察覺了他的藏身之地。”說到這裏，女子目光驟然一冷。
    獨孤銘心下思忖片刻，正欲開口，卻聽女子聲音沉冷——“她終究得知，那些所謂的江湖人，為了尋求一把名動天下的神兵，對一個鑄劍師展開了如蛆附骨的追殺。她終究不忍，誓言與心愛之人同生共死。”
    世間之人，多情無情，相思相忘，何不可悲？何不可敬？
    “他們就這樣逃亡了兩年，尋得了神兵閣主石鳶的庇護，終究生下了一個女兒，還用了曾經名動天下的神兵‘玄魄’，鑄就了一把真正讓江湖為之震顫的劍——奪魄。”
    這便是武林神兵的由來——獨孤銘神色如常，等待女子繼續說下去：
    “曾經那個風度翩翩，舉世無雙的男子，卻在這鑄就神兵的過程中，變得煩躁、易怒、漸漸癲狂……忘記了自己的妻子，忘記了曾經許諾的情緣，最後甚至……忘記了自己。或許世間的情愛當真是這般，耐不過時間與現實的考量。”
    “奪魄，以千載怨煞之氣鑄造，鑄劍者本身又如何避免？”獨孤銘不禁開口，似是安慰，似是說服。
    陳夕葉嘴角忽而劃過一抹慘淡的笑意：“是啊，他漸漸瘋狂，卻永遠想不到，他的妻子因為他的瘋狂，那顆心也在漸漸死去……有一天，他終於舉起劍砍向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年僅四歲的孩子，一生都不會忘記那一日，看著……看著自己的母親縱身擋在自己麵前……”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一個四歲的孩子，還未真正看見這個世界，卻已然看見了死亡。
    “眼看著曾經心愛的女子死在自己劍下，那已然瘋狂的男子，哭著笑著抱劍而去，從帝都一路前往南疆，從此，江湖傳開了白魔持劍濫殺無辜的流言……”
    或許那後來的一切都已然不再重要。
    生生死死，那個江南水鄉溫婉柔和的女子，再不會對著他垂眸一笑；生生世世，那個臨風而立溫潤如玉的男子，再不會向她溫柔伸出手來……
    “若能再選擇一次，他們大約都不會願意遇見彼此。”
    夜風幽冷，月色清雅，映照著女子冰冷蒼白的容顏——徹骨寒冽。
    許久，獨孤銘徐徐開口：“那個孩子呢？”
    “那個孩子……”女子的聲音如風一般漂浮，似遠古飄來的笛聲，悠然飄渺——“被神兵閣主石鳶收養，送往江南。按照孩子生母的囑托，為孩子取名——葉夕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