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晨時分，上官鳳陵一騎赤紅馬，馳騁於贏州三裏外的官道之上，將過往的馬兒紛紛甩在了身後。卻見不遠處，一乘軟轎已經恭候多時——
    “屬下見過大小姐。”
    上官鳳陵勒馬，靜看那一群向著她屈身下跪的下屬們，他們對她的稱呼，並非“家主”，而是“大小姐”，可見她不在上官家的時間裏，又發生了多少事情。
    “怎麼，有人耐不住性子了？”上官鳳陵莞爾，看來那些人比她想象的更加沉不住氣。
    回想到那位無論何時何地，都將南宮家的榮耀、中原武林的安危放在首位，一貫沉默寡言的南宮世兄，亦曾問過她——“你不曾擔心上官家的事情麼？”
    擔心？擔心什麼呢？
    奪權？篡位？……想來也是稀鬆平常了。
    若是不趁著她離開上官家的這段時日，趁機奪下上官家的家主之位，又怎能算得上她的“親人”呢？所以，江湖人對於她親自率人前往冥山，是訝異的。訝異的不是她身為女子，而是她明知家中會有人趁機奪權，卻依舊以武林大義為先，前來冥山。這般氣魄胸襟，自然非一般女子可比較。
    “是城公子命我等前來接大小姐回去，怕路上恐有凶險。”
    上官城麼？果真不是一般的角色。這位一向以多情聞名的堂兄，總讓她想起另一個人，若是與那人相較，他上官城又算得了什麼？
    在上官鳳陵的記憶中，上官城的母親是一位如清水般幹淨而柔和的女子，而上官城的眼睛像極了他母親的純淨與溫柔，許多次，連她都忘記了防備。
    “好，我隨你們走就是。”上官鳳陵下馬，緩步向著軟轎走去——
    明明是晨曦微暖，陰雲卻漸漸布滿了天際。
    一場狂風暴雨將要來臨，肆虐的雨點洗刷著鮮血與汙穢，寒冷驟然降臨，陽光卻在悄然醞釀。不久，草木將重新生長，許多生命卻不會再重來……
    雨後初晴，模糊的遠山，煙嵐繚繞，澄澈青藍的天空，夕陽的顏色變得很淡，沒有暖色而隻透著悲涼的光……
    雲州邊界，幻花穀，無回崖。
    “有人攔路。”
    陳夕葉微微蹙眉，遠遠望見前方巨石滾落，山路即將被堵住，即刻勒馬停住，掠入眼前的身影卻令她渾身一震——
    深紫祥雲長袍，銀灰色貂裘，靜靜牽著馬兒，負手而立於路中央。
    ——既是命中注定，壁壘分明，心中又何必放不下？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心頭響起，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令她前一刻觸動的心弦刹那死寂。
    當真放不下麼？
    當日他帶著重傷昏迷的她離開了北冥宮，將她安排在明玉山莊療養，不曾多問她一句關於她手中奪魄劍的事情，她曾有那麼一刻認為，他們彼此是信任的。
    “傷勢還未痊愈，怎麼就急著離開？”
    陳夕葉下馬，想要走上前，卻因這一句話而停住了腳步。看清了他眼底的溫柔與關心，她明白，縱然壁壘分明，對他，她總是下不去手的。
    這樣心慈手軟的陳夕葉，不單單讓宮瀲陌生，也讓她自己感到無奈。
    “你救了我的命，可是下次相見我可能就要取你的命。現在，如果你有什麼要求，我都會盡力完成，兩不相欠。”
    再相見，他們卻依舊要這樣說話麼？
    這樣的話語，的確符合她一貫冷僻的性格，但聽在他耳中，似乎成了天大的笑話，“你不該把話說得太滿，若是我要你放棄報仇呢？”
    他認識的陳夕葉，說出的話不會收回。
    可是，他又怎會不知，有些仇恨才是永遠都不會變的。“你既是這樣了解我，又怎會提這樣的要求？”她是生是死，與他又有什麼幹係？
    明風莞爾，雲淡風輕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白他話中之意，陳夕葉不由冷然，不再說話。看著麵前溫雅如玉的貴公子，已然向著她緩步走來，帶著融盡冰雪的溫柔笑意，走到她身邊。
    “在下帶了一壇好酒，不知陳姑娘可願意陪在下飲一回，便是還了在下的恩情如何？”
    如今想來，他們的確不曾好好喝過一壇酒，夢曦城中誤會深重，冥山之上險惡重重，大漠之上……他們都未曾想過，會有一日對坐在山崖邊喝酒。
    桃花酒，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濃烈的酒味中夾帶濃鬱的桃李芬芳，竟可以令人如此陶醉——以桃花釀酒，自是別有一番風趣。
    明風舉起一壇酒，抬首一飲，多了幾分平日不曾有過的豪爽，卻仍不失貴族公子的優雅。
    陳夕葉打量著酒壇，這桃花酒的釀造唯有嶺南才有，想來是九天閣送上的賀禮。
    “這本不該是我喝的酒。”陳夕葉持著酒壇，淡淡開口。
    聞言，明風側目深深望著身旁的女子，總希望從她眼中看到一絲絲的動搖，然而，最終也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南宮姑娘，從不喜歡喝酒”
    南宮姑娘？有人是這樣稱呼自己即將大婚的妻子麼？
    陳夕葉側目，冷笑不言。
    “她一貫是個冷靜的女子，世間不會有什麼事情能真正打動她。”說罷，他隨手將手中的空壇仍到一邊，深深一笑，“自十歲初見之時起，我便知道，她將是我明風唯一的妻子，玄明世家未來的女主人。”
    唯一的妻子……
    這五個字於他而言，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是他的知己。可是，也終究不過是知己罷了！
    陳夕葉仰頭飲下一口酒，淡淡道：“無關情愛，隻因相知。”
    “不錯，隻因相知。”
    可是，這江湖寂寞如雪，一生能有一人相知相伴，何其幸運？
    陳夕葉飲完最後一口酒，將空壇隨手一扔，便要起身。身後溫雅的聲音幽幽響起——“陳姑娘心中有氣，是因為在下，還是因為別人？”
    是因為他將要與南宮傾成親了，還是因為伊風與獨孤軒終於相聚了？
    陳夕葉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我心中沒有氣。”
    明風淺笑，伸出手，向著崖下指去：“你可知這懸崖之下，在二十年前是什麼地方麼？”
    陳夕葉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向崖下望去——幻花穀，多奇花異草，四季花開不敗……二十年之前，又是什麼地方？
    “這裏，曾經是一座千年的古城，是曾經被成殤人稱為“仙境”的地方——三麵環山，雲霧繚繞，漫山遍野的薔薇有若紅海一般絕美。二十年前，一場屠戮，將這座古城化作灰燼。”
    陳夕葉愕然：“孤煙城？二十年前消失不見的孤煙城！”
    “不錯，孤煙城。”明風頷首，“江湖中人人認為，孤煙城的消失，是魔教之人所為。”
    “事實上呢？”陳夕葉眸中閃過刹那的淩厲，“當年能夠一夕將整座孤煙城移為平地的，除了魔教，江湖中還有哪門哪派有如此勢力！”
    明風目光微微一黯，淡淡道：“朝廷。”
    隻是簡單的兩個字，便如一聲驚雷般打在陳夕葉心上，下一刻，她已然飛身上馬而去。
    明風微微歎息，關於這座城，他還有不曾告訴她的話——
    “殺了他！快！不能留一個活口！”
    “無論是老幼婦孺，都不準放過！”
    敵人的數量在不斷地增加，他們已然殺紅了眼睛，尖銳而殘忍的叫喊聲，逐漸響徹了整個城。一個城，當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都拿起柴刀對抗外敵時，是一個城最壯烈的時刻，也是最後的時刻……
    明風永遠記得那一日，是他十歲的生辰。
    父親將這座燃盡亡者鮮血的城池，作為他生辰的賀禮。
    自古帝王霸業，哪個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隻是，當他站在莽山之巔，親眼看著城中百姓一一被屠殺的一刻，才知那並非是一堆白骨，而是鮮血與淚水融彙而成的河流，而亡者的怨恨與冤屈，永遠不會因為那熊熊的烈火而化為灰燼。
    隨著時光而緩緩流淌的河流，終將推動著命運的齒輪徐徐向前……
    ——夕葉，若是你我都還有選擇的權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