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青州，上官世家。
    坐落於青州茗城的嫻雲山莊，乃是上官家家主上官淩東百年歸老之地。
    寂靜的大堂之中，白綾長幔，夕陽斜下，透過兩側的窗簷投進房間，隻照得人影昏黃……
    上官鳳陵一襲素衣，靜靜侍立在殿內，默默的看著大廳的盡頭——燃燒的長明燈、白玉石鑄成的靈柩。
    ——爹爹，直到最後，您都要是絕不倒下的英雄，即使是兒女……
    上官曦小心地提起內力，讓腳步放緩，走到了上官鳳陵身旁。那眼圈是紅紅的，不知哭過了多少回，然而來到這裏，她卻是不敢哭的。
    自小，爹爹便不讓她哭，無論是為了任何事情……
    因為她們是上官淩東的女兒，必須學會堅韌而不倒。
    可是，她卻總是哭泣，總是令爹爹生氣；她總是這般任性妄為，如若那一路聽了姐姐勸說，回到家中照顧父親身體，而不是貪玩獨自跑去了帝都，或許……
    想到這裏，上官曦忽然重重咬緊了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轉過頭，望著上官鳳陵靜靜看著沉默的妹妹，眸中沒有過度的悲傷或是責備，隻是淡淡的一眼，“若是想哭，就哭出來。”
    傷心時不能哭，開心時不能笑，這樣的人生，她一人承受便是足夠的了。
    “姐姐……”上官曦驀然抬眸，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寧可姐姐對她多幾分責備，寧可……如往日一般被責罰，也好過如今這般……
    “還記得娘親去世前說過的話麼？”上官鳳陵將目光轉向那雪白的靈柩，聲音漸漸變得渺遠——“人死去了，若是執念還在，便會幻化作清風纏繞在心心念念之人的周圍。”所以，父親有時會喜歡一人站在高處，感受那清風纏繞。
    上官淩東，執掌上官世家，身為世家家主，一生隻娶一妻，或許是情深緣淺罷了。而今，或許都不必再等候了。
    隻這般想吧。
    “少主。”家仆站在廳外，輕聲向著廳內的上官鳳陵請示，“城公子與睦赫公子都已到達青州地界。”
    聞言，上官曦眉間一蹙，沒有發作，隻將目光望向了長姐。
    上官家家主上官淩東，一生隻得兩女，但其手足兄弟卻著實不少，其家族旁係支出極多，如上官鳳陵的堂兄上官城，便是個深藏不露，且對家主之位覬覦已久之人。
    而今，上官淩東突然暴斃，隻怕……
    “若他們到了，便請於後廳等候。”上官鳳陵依舊麵色淡然，然而，那眸中卻已無先前的茫然淒傷，取而代之的，是她作為上官家少主人的決斷與淩厲。
    上官曦怔怔看著麵前的長姐，不覺間指甲竟是劃破了手心，疼痛的感覺令她漸漸清醒——而今，是真的隻剩她們姐妹二人了。
    沐雲城，出了帝都向南直行三百裏，便是這變州地界，沐雲城。
    馬車行到城下，正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之時，隻隔著一道城門，城中的繁華與喧囂卻清晰傳入馬車中諸人耳中。
    宇文華笙折扇輕輕挑開冰玉珠簾，遙望夜色蒼茫，眸中不見絲毫疲憊之色，再看車內諸人：明風淡笑自若，麵對著一貫冷漠剛毅的南宮公子，亦是侃侃而談。
    守城的兵將們遙遙在城樓之上望見這舉世無雙的白玉馬車，再看馬車之上，江湖中再無第二人敢用的圖騰，即刻開啟了城門，任馬車緩緩駛入。
    “想不到，玄明世家在這變州，也有如此名望。”宇文華笙折扇遮麵，含笑的目光落在明風身上，意味深刻，自是不言而喻。
    “宇文兄說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風平淡的微笑，有若天邊的清冷的月光，溫和明淨，驅散著黑夜的暗色，卻始終隻是那麼一抹微涼的光。
    一路上，早已經習慣了這兩人明裏暗裏的言語相諷，南宮曜保持一貫的沉默，隻是靜靜望著月色，思緒有些飄遠。
    三人靜靜聽著，馬車已經駛入了喧囂的街道之中，銀白色的光亮照耀著街市的每一寸土地，整個沐雲城都籠罩在一片雪色與銀光交彙的朦朧之中，稍帶寒意的風劃地而起，吹起馬車兩邊搖曳擺動的冰玉珠簾，一縷縷的光華滲入其中。
    “光影交錯，似有雲霧繚繞，難怪要稱‘沐雲城’。”
    玉宇冰車，火樹銀花。燦亮的光線，在一瞬間照見那車內之人各有思慮的神情與腰際上懸掛的不同形色的玉墜，恍惚之間，一縷幽歌自遠方徐徐飄來……
    馬車緩緩停下。三人一個接一個輕躍著下了馬車，即刻映入眼簾的幾個大字卻令眾人訝異萬分——滿月閣，變州最有名的青樓。
    武林四公子之三，大駕光臨這青樓之地……
    南宮曜微微蹙眉，明風輕叩玉扇，目光坦然，仿佛麵前這座青樓，與一般的茶樓酒肆，並無半分區別。宇文華笙看著兩人神情，笑容中甚為滿意。
    這滿月閣的盛名，就如帝都的落日樓。閣中女子不單是色藝雙絕，有的通曉文墨氣質如蘭，有的嫵媚動人溫柔似水。所謂女子如花，這滿月閣中的女子，從成殤到大懿，卻是開不盡的繁華似錦。
    宇文華笙笑聲連連，侃侃道：“南宮兄，想來你是未曾踏足過這滿月閣，今日……”
    “二位雅興，南宮曜不打擾了。”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南宮兄自是心胸坦蕩，何懼旁人之言呢？”明風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卻是讓南宮曜腳下一頓。
    心胸坦蕩？看這滿月閣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那白玉馬車乃明風公子專用，就這樣堂而皇之停在滿月閣門外，反而顯得心無旁念，君子坦蕩。
    而他如今這般離去，落在旁人眼中，有人說這南宮公子剛毅正直，卻也有人會道其故作姿態，反落了下乘。
    宇文華笙聞言，朗聲笑道：“想不到明公子也有如此雅興，所謂人不風流枉少年，看來是世人對明公子的了解不夠深。”
    “宇文兄見笑了。這‘風流’二字，明風又怎能與宇文兄相爭呢？”明風此話說得坦然，謙和優雅的口吻令人無法不相信他的話語。
    卻看麵前的高樓，朱欄雕漆，富麗不失雅致。簷廊上掛著雪銀色的明燈，卻為暖閣平添了幾分莊重之氣，一排排一層層，如冬日的積雪在迷霧之中，朦朧一片。
    “請吧。”明風微微拱手，抬步輕輕跨入了大門，一舉一動盡顯世家風度，坦坦蕩蕩。
    南宮曜掃了一眼身旁笑意甚深的宇文華笙，略微不悅地皺了皺眉，便跨步走進了這名動天下的滿月閣——
    一如往日那般熱鬧非凡。
    看著大堂內，數十桌酒席，男男女女皆是相依相偎飲酒調笑，幾人才入堂中，一位年約四旬的婦人便迎了上來，黛眉杏目，紅杉紫裙，自是紅顏遲暮卻難掩風情。
    “喲喲！真是稀客稀客！宇文公子可是許久不來這滿月閣了！”那婦人一看見宇文華笙，便是驚喜地嚷叫起來，引得堂中無數目光紛紛移來——驚喜、驚豔、詫異、癡迷……
    宇文少之名在滿月閣自然是響當當的，但是看了他身邊那仙人般的公子，才驚覺世上竟有如此出眾的人物，當真是枉活半生。
    宇文華笙合扇看著婦人，笑道：“高大姐，這位是明風公子。”
    臨風而立，舉世無雙。江湖第一的公子，竟來了滿月閣？無論怎麼看，那處處透著優雅與貴氣，目光卻是渺遠空濛，仿佛遠離塵世的仙人，世上也當真隻有這樣的人，才堪稱江湖之最，才配得上那八個字。
    不等婦人反應過來，宇文華笙又介紹道：“這位是南宮曜公子。”
    南宮曜一貫肅穆冷然的表情依舊，因著家世教養，還是向麵前婦人微微頷首。
    “高大姐，雪清可在？”
    宇文華笙不重不輕的話，將婦人深思的目光拉回，大堂中人的目光卻並未離開這一群衣著不凡，風姿不凡的年輕人。卻見婦人連聲賠笑，“宇文大公子來了，雪清怎麼能不見？來呀！還不快快帶著宇文公子上去！”
    卻見閣樓之上幾抹曼妙的身影，翩翩而來，如花容顏，巧笑倩兮，紛紛圍上了眾人。
    “各位，不如一道去聽一聽那江南第一琴的絕妙之音？”宇文華笙搖著折扇，笑得一派風流雅意，不等眾人回答，便是朗聲笑著往閣樓之上走去。
    明風手中玉扇微微拍打手心，神態自若，“早聞雪清姑娘有江南第一名琴之美譽，今日能得宇文兄的光，自然是不能錯過。”
    連明風公子都如此開口，自然是不能錯過了。
    “唉……”婦人看著三人背影，原本比桃花更嬌豔的笑顏漸漸黯淡了幾分，回身之間，卻見一抹白影佇立眼前，不由一驚——這人，是何時來到她身後的？
    收起驚訝，而立即換上了一張絕豔的笑臉，“喲喲，這位公子……”
    公子？不對，她高大娘在這青樓中近三十年了，這看人的本領可不一般。眼前這女子，雖換了一身男裝，她卻仍能一眼看出其女子之身。
    但見這華麗的燈火照耀下，女子一襲白衣素然，靜靜佇立在絢爛的百花之中，卻讓這閣樓中任何一朵嬌豔的花都黯然失色。
    婦人忍不住細細打量，暗忖自己這一生所見的美人數不勝數，可這般絕色又這般冷冽的女子，卻是真的從未見過。尤其是她的眼睛，那是最深沉的墨色，沒有一絲光亮……
    這樣的女子，來到這滿月閣，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