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豔陽。
    這樣的天氣總是適合喝酒的。臨窗的座位上，瓷杯裏已經篩滿了上好的竹葉青，酒香醇厚，舉杯的人將杯子放在鼻子底下，仿佛還沒喝就已經醉了。
    他應該醉了，為什麼不醉呢？
    外麵春風和煦，繁花似錦；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桌子上放著一個包裹，包裹裏是一封封的銀子，以及一些金葉子，都是他自己正正當當賺來的。這些錢夠任何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這座城裏最好的地方快快活活地玩上好幾個月。如果他願意樸素一些的話，也許夠他花上好幾年。
    但他又為什麼要樸素一些呢？
    他的全身都是剛剛換的上好衣物，腰上掛著一塊瑩透的碧玉，領口、袖口幹淨得出奇。即使是瞎子，也看得到他頭頂的簪子價值不菲。
    即使一個從皇宮裏出來的皇子，也不能比他更體麵了。
    一個男人打扮如此華貴，總是會引人注意的。仔細看他的話，雖然他的眉目英挺，但周身氣質並不風流，反而有烏木一般的沉靜。好在他氣場夠大，華衣錦服並沒有掩蓋掉他自身的氣質，到底是他穿了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了他。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英俊少年，臨窗獨飲，豈不是太寂寞了麼？
    正當別人這樣想的時候，這個少年似乎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失了魂一樣匆匆下樓去了。
    這個少年是誰呢？他在這裏是不是在等人？他等的又是誰？
    少年背著包袱，提著劍，在大街上飛奔起來。大街上的人那麼多，他不會撞著人麼？
    這街上的人卻都紛紛自動讓出一條路來了。
    這路其實不是為這少年讓的。
    片刻之前，一個人剛剛騎著白馬而過。那白馬是如此的神駿，所有看到的人都不會懷疑：如果大家不讓開的話，它的蹄子能夠隨隨便便就把人踩死。騎著這樣的白馬，在大街上這麼橫衝直撞，這馬上的人不會太蠻橫了麼？
    不過看到的人都不這樣想。那騎在馬上的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大家還伸長著脖子，往她消失的地方望去，好像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色彩，嗅到她身上的芳香。
    是不是一個人長得太美麗了，大家就會對她更寬容一些？
    那麼美麗的女子一般都會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的。
    這個少年一路飛奔，嘴裏叫的就是那個少女的芳名：“明月奴！”
    “明月奴，果然是個好名字！”
    一匹馬無論多麼神駿，總是會有停下來的時候。現在它就停下來了。它沒有停在別的地方，卻停在了城裏最有名的妓院前。
    現在還是白天，雖然天邊已經有了淡淡的晚霞。對於偎翠樓的姑娘來說，不到明月升起，門前紅燈籠高掛的時候，都是休息的時間。她們的工作，是要在夜晚才開始的。
    明月奴徑直地走進了偎翠樓。
    妓院向來是男人買歡的地方，為什麼這樣一個女人卻走了進去？
    漂亮的女人出現在妓院裏，總是格外危險的。
    “明月奴，果然是個好名字！”老鴇輕輕搖著自己手裏的絹扇，又說了一遍。
    女人對另一個美貌的女人總是格外關注的，何況老鴇還有其他打算。
    “你是說，你願意賣身到偎翠樓？”對於這個提議，老鴇雖然從她一進門就打著主意，但還是有些喜出望外的。
    “不過，你為什麼要賣身到偎翠樓呢？”畢竟是經曆過風塵，一個女人若太容易被衝昏了頭腦，那麼風塵裏也難有立足之處的。老鴇經營青樓這麼多年，也一直牢牢記住這一點。
    一個如此美貌的少女，而且通身那麼大的氣派，絕不可能是寒門小戶裏出來的，居然說要在偎翠樓接客！而且她說得那麼鎮定，不可更改，也不像是在惡作劇或者賭氣。
    “做妓女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個老鴇居然勸別人不要做妓女，倒也是件奇事。
    “哦，做妓女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明月奴重複著老鴇的話，然後笑了起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不好玩，我怎麼會來呢？我看著像一個傻子麼？”
    她明顯不是一個傻子。若她是傻子的話，天下的男人都可以宣稱“隻愛白癡”了。
    “做妓女也有做妓女的規矩……”老鴇並不是個傻瓜，更不是什麼善婆，這樣送上來的好貨，沒道理自己送出去。雖然事情蹊蹺，但沒有誰會跟銀子過不去的。
    “當然有規矩了。首先，你不用出錢買我，我替你接客；第二，我愛接什麼客人，就接什麼客人，你是管不著的；第三，客人付的錢歸你，別的卻歸我；第四，我想什麼時候走，抬抬腳就走，你不能攔著我。”她居然先於老鴇，一條一條地講起條件來了。
    “現在，替我安排房間吧，我累了，要是不好好睡一覺的話，憔悴著臉，晚上怎麼接客呢？”明月奴用纖纖十指輕輕地撫摸自己緞子一般光滑的臉，仿佛在害怕自己變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這樣美麗的臉，要長出第一道皺紋，起碼還需要十年。要變成一個老太婆，起碼還得五十年。要來的終究是要來的，但在還沒有到來之前，也不需要太擔心。
    現在明月奴正躺在舒舒服服的床上，支著頭小睡。
    她的白馬被下人照料著，正在吃著上好的草料；
    洗澡水已經倒好了，微微冒著熱氣；要換洗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旁邊，是老鴇親自去城裏最好的店裏買回來的，那裏以衣料精細和價格昂貴出名；連帖子都下好了，老鴇向全城的名流富豪們都下了帖子，墨跡還未幹的時候就已經到了府上。
    天還沒黑的時候，全城都知道了一個騎著白馬的美女進了偎翠樓，成了那裏的妓女。而這個美女，叫做“明月奴”。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隻等著她睜開眼睛。夜色暗下來了，她的眼睛睜開，會像夜明珠一樣耀眼而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