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時，天依然灰蒙蒙的。窗外風雪依然狂狷，呼嘯的風聲中還夾雜著平野上野獸的號叫。
    房間中的爐子已經滅了，隱隱有些冷。
    窗戶被外麵的狂風刮得“吱呀”亂響，床帳上淺色的流蘇也不時擺動。梅蘭竹菊的屏風被收到了床邊，那古香古韻得有些違和得水鄉之美。
    我本是不願起床的，隻是在床鋪上來回扭了扭，但下身依舊有難忍的疼痛。我不禁“唏”得一聲皺眉。
    往身旁瞧了瞧，世琰又不在了。
    床頭還放著一疊新衣，嶄新又整潔的樣子，淡藍色的織錦緞配上墨綠色的綢子，上麵還有淺淺的花紋。
    我側身過去，突然感到床邊有什麼人。
    那男人就那樣趴在床沿邊，整個人跪坐在地上。銀冠束發，墨色長發散在肩背上。好似天工巧匠幾番雕琢過的側臉靜靜枕在小臂上，常常的睫毛如同兩隻黑色的蝶翼。
    隱隱間有他鼻息的聲音，手上還握著一個濕冷的毛巾。
    “世琰……”我推了推他。
    世琰輕輕揉了揉雙眼，微微一笑。“徹兒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
    “嗯……頭還有些疼。”
    “頭疼？還有哪裏不舒服麼？”
    “沒事，沒事。再休息一下就無大礙了。”
    世琰緊皺的眉目漸漸放鬆，鳳眸中流露出憐憫的神色。又默默轉過頭去，在一個木製的水盆中擺了擺毛巾。繼而拭了拭我的額頭。
    鼻息中能聞到淺淺的花香，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世琰將衣袖束起，露出白皙的雙臂，他的動作很輕，又將我從床頭扶起，為我披了件褻服。
    他在屋裏忙前忙後的，又將桌上的早餐料理了一番。
    赤色的木盤上擺了一碗熱粥，兩三碟不同色澤的小食。有青有黃，香氣簡直可以讓我流口水了。
    我不禁吞了吞口水，摸了摸自己癟下去的肚子，“咕嚕”一聲。
    世琰笑；“餓了？”
    我尷尬地點了點頭。
    他立即端了那碗熱粥踱步到我身邊坐下了。鳳眸輕瞥我一眼，唇含著盈盈笑意。一手拿著碗，一手拈著湯勺。青色的花紋勾勒其上，描繪著鳳舞的圖案。
    那架勢好似要喂我似的。
    世琰還輕輕啟唇；“啊——”
    我笑；“我又不是殘廢……”
    “徹兒生病，我當然要照顧了。”他將湯勺輕輕送到我的嘴邊，溫熱的觸感漫上了我的唇。香甜的味道也是如此誘人。
    我嚐了一口，那感覺好像打開了我的味蕾，繼而將世琰手中的粥碗奪了過來。
    世琰臉頰上掠過一絲恬淡的微笑，繼而拂袖轉身向木門走去。
    “是，在這裏幹什麼？”
    “徹，陸徹他怎麼樣……”
    我聞聲轉過頭去，隻見一個單薄的背影在門邊。那人披散著栗色的長發，雙肩瘦削。一身青灰色的長衫散落在地。那少年就這樣抱膝蹲坐在地上。
    “你是大夫，進去看看罷。”世琰罷門全部打開，邀了張子印進門。
    張子印躊躇了一下，目光向門內瀏覽，然後又踏了進來。
    他隻是搬了個小凳子，自己坐到了我的床沿邊。那動作很輕。他的樣子也很溫順，像個犯了錯的小孩。
    “手。”張子印悶聲道。
    脾氣還是很橫。
    我將手臂伸了出去，並撩起了袖子。
    張子印替我診了診脈。
    直到湊近我才發現他的神色不太好。一雙杏眼有些微垂，雙目有些混沌，黑黑的眼圈圍繞了一周。嘴唇幹裂，臉頰失去了紅潤的色澤。
    “子印，昨晚，你——”
    “對不起，陸徹……”
    “嗯？”我狐疑看他。
    隻見張子印的手也顫抖了，聲音有些沙啞；“對不起，我昨晚看到了，我看到你被黑衣人擄走……”他哽咽了一下，吸了一下鼻涕。“但是我沒救你……”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少年，他眼圈在一瞬間紅了，好像快要被眼淚浸濕。
    房間內在一瞬間也變得靜謐起來，隻能聽到風響聲，簾布摩擦聲，還有這個少年低沉的嗚咽聲。
    世琰雙手抱胸，眉頭也輕皺起，倚靠在桌邊。
    “對不起，徹……”
    我安慰道；“我不是好好地坐在這裏了。子印，別哭了。”
    張子印悶聲一憋，用牙齒咬了咬下唇。低下頭來繼續給我診脈。
    他輕觸了我手腕上那兩條可怕的勒痕，又忍不住掉下兩顆眼淚，好像是把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得將他擁抱入懷，輕輕拍打他的背。
    雖然自命清高，但發生事端的時候也隻是個孩子。
    “徹，對不起……”
    “好啦，子印我知道了。”我喃喃道；“明天就要上路，你可要好好替我醫治，這樣我才原諒你。”我輕輕捏了他的鼻子。
    懷中的少年依然哽咽著，不時點了點頭。
    他的肩背還不寬闊，胸膛還不夠硬朗，體格還沒有長成，依然隻是個少年。
    我求助地看了看世琰。
    他倚在桌旁，對我微微笑了笑，如同雪中春風一般和睦。卻也像極了間接誇我是個好大哥。
    我回了神，再次輕拍了拍張子印的肩。
    “怦怦——”那敲門聲猛烈而急速。
    我正狐疑是誰，大早上就這麼急上火。“請進。”
    隻見吳玦一臉陰沉地走進了房間，桃花雙目中也沒了溫情，眼白有著血絲，眼下也覆了層黑眼圈。似乎他沒睡好。
    吳玦隻是飛快地踱步到我的床邊，嗔目怒視。
    “子印，你昨晚去哪了——”他的聲音突然止住。“小徹，這是怎麼回事？！”
    吳玦一雙眼睛在我的臉上上下打量，神色有些震驚。
    我屏住呼吸，任他輕觸我的嘴角，隻能含糊道；“沒什麼。”
    他狹長的雙目瞪圓，下唇也緊抿了抿，沒有血色隻剩一條幹縫。
    “沒什麼？趙世琰呢？！”吳玦的聲音很大，語氣當中有些氣憤，似乎突然要將人吞噬一樣。
    房間裏的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張子印則直接癱軟在了木凳上。
    我似乎能聽到風起揚塵的聲音。
    而那個男人則是沉默得一言不發，緩緩地踱步到我的床邊，仍是步履生風。“我沒保護好他……”
    “啪——”
    一聲響，吳玦的巴掌已經揮了出去。
    一瞬間，世琰的右頰顯現出一道紅紅的五指印。
    很明顯，吳玦使了十分力，打過的地方隨後腫脹起來。
    世琰輕輕扶住了桌角才使自己不至於摔倒。他輕唾了一下，嘴角滑落一顆鮮豔的血珠。
    “朕就不應該相信你！”
    世琰抿了一下唇，眉頭皺一下，又放鬆了，鳳眸中滑過盡是寵溺與溫柔，他就那樣凝視我。他拭了一下嘴角，緩緩低下頭，轉過身去了。“我的錯，對不起……”
    “世，世琰……”
    “小徹，讓我看看他的傷勢。”吳玦緩緩俯下身來探我的病情。
    世琰就那樣走出了門，青衣拂袖，踱步而行。神情冷淡，卻也隻字不語，好似他拂袖而過的風都靜止了。
    淡色簾帳輕輕落下，隻留一個背影，有些孤寂。
    我將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吳玦，沒待他問過我什麼，我就把他趕走了。
    但，兩刻鍾之後，我再也無法尋得世琰的身影。
    隻能有驛站外風雪狂舞，疾風勁草。好似野獸號叫般的呼嘯聲刮過。除了這棟驛站外，好似再無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