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正是前朝丞相葉清寒出殯的日子——今朝皇上親自送棺，百官親手抬棺，這是從古至今都未有過天大的殊榮！
    一路上，當朝皇上都站在棺木的旁邊，神色很平靜，看不出什麼，他似乎沒聽到四周百姓的議論聲，隻專心地陪著那棺木走完這最後的一程。
    葉清寒的墓地選址在京中風雨東苑的那片繁茂竹林，地方據說是當朝皇帝親自指定的。
    待棺木落了土，立了碑，皇帝呼退了所有人，隻身立在碑墓前。
    竹林中有瑟瑟聲傳出，皇帝未轉頭，隻平靜道：“李敬之，你果然來了。”
    那個送棺時便一直藏在人群中的人從繁茂的竹子後走了出來，停在墓前。
    看著墓碑上血紅的大字，他微微皺眉，隨後沉聲問：“方謙，你要告訴我什麼？”
    若有前朝舊臣在，定然會驚訝大呼——此人竟是前朝國君！
    方謙淡淡道：“關於他的真相。”
    “我不想知道！”李敬之冷冷回答，轉身欲走。
    方謙並未回頭挽留，隻平靜地將自己想說的一一道出。
    “他等你回來等了整整九年。從你因名利迷失了自己時他便一直助你等你。他把自己困在你們的往事裏，不讓自己出去也不讓別人進去，就是為了等你。”
    李敬之離開的腳步一頓。
    他閉上眼，心中止不住憤怒：“可他最後選了你！”
    “嗬，”方謙冷笑轉身，眼神陰狠地宛如一條毒蛇，恨不得將獵物大卸八塊，吞吃入腹！
    “你錯了。這是他為了保住你。”他的聲音很靜，卻暗藏殺機：“當日我率兵攻下晉城，他知曉形勢再也無法挽回，便獨自一人悄然尋至我居所，同我談了條件，立了約：我得天下後，他留我身邊，我放你一命。這本是定下了的。名譽天下的清寒公子永遠也不會食言的，可是最後呢？！他應了我，卻甘願死於你手！”
    方謙止了話語，看著李敬之。
    李敬之的雙目充滿了血絲，他怒吼：“不！這絕不是真的！”
    步步倒退，步步急切。
    他重複地說著“這不是真的”，倏爾轉身倉皇逃離此地。
    掉落在地的枝葉因他的踩踏發出斷裂的聲響。
    方謙並不阻攔他的離去。
    等李敬之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竹林的時候，他轉身看著墓碑，右手放於墓碑之上，溫和地說：“想必你極是不願意見我將真相戳穿。但是，我不甘心啊。李敬之那個人，若是一輩子不知道，便一輩子都心安理得，我……看不過。”絮絮叨叨的話語便像是在和誰聊著家常。恍然之間，似乎仍然是那日，繁花似錦，燭火通明，那人一身青衣坐在他身旁，知己相交，杯盞共舉。
    “怎麼不說話？想必又是在心裏怪我。唉，別氣了，我真的沒忘記你和我的約定。那天你拉著我的手求我，死活不讓我出手，我不是就沒出手了嗎？”說著，方謙笑了笑，柔和了冰冷的眉眼。臉上有冰冷的東西慢慢流下，他伸手一摸，爾後喃喃：“居然下雪了，可惜今日我沒帶傘，你可別想讓我替你撐傘。雖說是知己，但每次都是我替你撐傘也是很丟人的你知道嗎？況且我現在是皇帝了呢，你替我撐傘才對嘛……”
    見證了所有事情的貼身小太監元寶拿著兩把傘走到了方謙的身邊，將其中的一把傘遞給他：“皇上，雪勢大了。”
    方謙說了一句“是啊，該走了”，便接過傘打開然後將其罩在了墓碑上。
    “清寒，今日已經不早了，這傘你拿著，可別受了涼。”
    一片寂靜，無人應答。
    元寶喜慶的臉上露出了濃重的哀戚神色。方謙卻笑著對他說：“元寶你看，清寒這性子還是沒改，老是鬧小性子。”
    元寶抬頭看他，卻見他盯著墓碑上的字，臉上一片水漬，不知是雪還是……淚。心中一酸，竟忍不住流下了淚，他偷偷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笑著打趣：“是啊，想必下次見的時候清寒公子便不會再氣了吧，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啊，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下次他便不氣了。”方謙如此說著，讓元寶開了傘，兩人漸漸走遠。
    墓碑上，那柄青傘安安靜靜地呆在那，無人拿取，無人收回。
    和方謙背道而馳的李敬之恍恍惚惚地走了許久，入目卻仍然是蔥蔥鬱鬱的桃林。他忽然癱倒在地上，如同瀕死的雄獅般嘶吼起來：“啊！！！！！”
    雪花覆上了他的眉間，那一頭青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寸寸地變白。
    一聲清脆而細微的聲響在耳邊響起，他低頭看著自己腰間的玉佩——那上麵竟然出現了裂痕！
    瞪著眼，他顫抖著手拿起那玉佩，卻聽得一聲清響，那玉佩於他掌中碎了個全。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哀，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青翠欲滴的竹林中似乎有個人吟詠著《上邪》從遠處漸漸走近。那一身熟悉的青衣和仿佛由濃墨重彩勾勒出的清雅眉目，皆讓他感到萬般思念。
    李敬之口中猛地噴出一口血。
    “清寒。”他輕聲喃喃……
    聽到李敬之的死訊時方謙並未感到一絲意外。
    他讓元寶拿出了一個華貴至極的長形盒子，然後親自開了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被他放在裏麵的青傘。
    那青傘看上去已塵封了挺長一段時間，傘柄上麵刻著的字有了一些灰塵。
    方謙毫不介意地拿起它，然後慢慢地打開了它。
    隨著傘的打開，傘柄上刻得字便可以清晰地看見了。
    ——於宣紀十七年與敬之同遊於洛神湖畔。
    方謙看著那熟悉的字跡，什麼都沒說，便讓元寶將其放回了。
    元寶擔憂地看他，卻沒見他有什麼怒氣。
    隻是神色安靜得有些可怖。
    方謙走到窗邊，抬首望向屋外已經晴朗的天。
    或許這一切從開始便錯了……清寒和李敬之……這本就是他們兩個的故事，哪裏容得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