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依稀 第五十七章 此生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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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冬天。
正是軍閥割據開始的多事之秋,皇帝的廢位並沒能給這片廣袤而苦難的土地帶來光明,人們仍舊生活在蕭索的舊時代,以早就被這世界拋棄的速度,緩慢的行走在寒風蕭瑟的街道上。
戰爭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真正心懷理想的人與善於投機取巧的人一同混亂在局勢中,沒有人看得到這場磨難的盡頭在哪裏,社會在越來越浮躁的聲音中窺視著每個人的心,每個人的心裏,都在進行著暴動。
除了一些身處世事、卻又遠離世事的人。
這世上到處都是被大時代踩在腳下的人,但是其中也有例外,他們以低調的姿態淩駕於萬人之上,默默利用和操縱著時局達到自己的目的,卻也冷漠旁觀著一切。
相同的曆史軌跡,他們已看過千遍。
所以當街上長袍馬褂的人們在議論著軍閥三分天下的局勢時,張起靈隻是漠然的走在路邊,無論什麼樣的話題也無法引起他的興趣。
他的臉仍舊年輕俊朗,雖然他的年紀比這街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大,靜如古井的眸子微微垂著,他隻專心趕路,這條路已經走了許多遍,但是在他心裏,卻始終無法認同這是一條熟悉的路。
就像他從來也不認為,他現在要回的那座房子,是自己的家。
他不知道家在哪裏,就像他一出生就被人拋棄,從來沒能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麼人。
路不算近,他一直走到北平城的最外圍——貧窮的人們聚集而生的地方,那裏有一間麵積頗大、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四合院,裏麵卻雜草叢生,窗戶紙都已經破敗不堪,像是久無人居住的樣子。
現在那院子裏卻有個人長久的站在那裏。
年久失修的木門歪斜的向一邊打開,張起靈推門而入,卻像沒看到院子裏的人一樣徑直走向裏屋,已經站了很久的人似乎對張起靈不理不睬的態度已經習慣,也不攔他,隻帶著一點看笑話的表情看著他走過去。
果不其然,張起靈的手剛剛碰到門就頓住,他微一皺眉,回頭看著院子裏的人,問,“誰在裏麵?”
“現在終於看到我了嗎?”張如練斜眼看他,“你自己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張起靈像是沒聽到一樣靜止不動,隻是直直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
看起來不告訴他就會這麼等一天的樣子,張如練默默歎了口氣,說,“長老剛剛讓人送……啊不,應該是扔過來的,我猜他們大概忘了這裏還住著個人,把這兒當垃圾場了。”
張起靈皺眉,“什麼意思?”
張如練看了看他的表情,有些感慨的歎道,“你知道上邊在幹些什麼吧,雖然你這個預備族長,實在是寒磣到極點了。”
張起靈被冠以“起靈”的職位,是從他有記憶時就開始的,但是這個名字有多麼悲哀,族長的名號是多麼有名無實,沒人比他更清楚。
“張起靈”這個名字早已是無用之物,不被任何人需要,就像他一樣,正是符合他的名字。
張如練用眼神朝裏麵示意了一下,輕聲道,“老九門送上來九個孩子用來進行實驗,他是吳家送來的,不過我估計八成是撿的,要不就是當家的在外麵的私生子,眉眼倒是長得很好,像是大家之子,可惜身體上的反應卻是那些孩子裏麵最遲緩的,大約身子骨弱,其他人意識都開始變化了,他卻隻是一味發燒,上邊的估計是沒戲了,留著也無用,便扔在這裏任他自生自滅。你若是看著礙眼,下鬥的時候拿他放血也成,我聽說身體裏麵種了那玩意兒的孩子,血也是可以用的。”
張如練並不是個多話的人,但是在張起靈麵前他卻顯得格外囉嗦,雖然對方回答他的,仍然是萬年不變的一個“嗯”字。
張如練見怪不怪的點點頭,轉了話題,“有所行動是好事,不過別太過火了,除了張家,大概這世上所有人都有理由盯著你這條命。”
張起靈答非所問,“還有事嗎?”
“真冷淡……我可是好心,”張如練也覺得沒什麼話好說了,他停頓了片刻說,“那我走了。”
這次對方連“嗯”也沒回一個。
張如練並不在意,自顧自向外走去,然而到了門口他又回頭,“其實我覺得……他跟你,有的地方真的很像。”
說完,他也不看張起靈的臉色,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張起靈卻是微微怔了片刻,方才推門而入。
小小的孩子閉目躺在沒有褥子也沒有枕頭的冰冷木床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他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積年的塵埃粘在他的衣服上,他的臉向外側著,微微蜷起來的身體看上去柔弱而惹人憐愛。
不過張起靈原本不會感覺到這種事情的。
但是和這寒冷冬季一樣溫度的月光從破洞的窗口照射進來,籠罩了孩子蒼白瘦弱的臉頰,姣好的麵容有一種極致脆弱的美,仿佛是個一碰就會碎掉的瓷人。
眉目如畫,也掩蓋不了徹骨的孤獨。
那樣的姿態讓張起靈移不開眼睛,很多很多年之後,經曆了很多很多事情之後,他一個人走在寂寂的死路上時,常常能想起來他與他的初見,他總是失憶混沌的腦海裏,隻有那個畫麵不知為何永遠都是如此清晰,一分一毫他都記得。
張如練說的不錯,他們那樣相像。
鬼使神差般的,原本應該放著這孩子不管的他,在長久的佇立之後,從木櫥裏拿出了許久不用的毯子披到了孩子身上。
但也僅止於此。
他張起靈不是什麼慈善家,他要做的事情中,他要走的道路上,沒有一點是與這個孩子相關的,他毫無讓他介入自己生活的打算。
但是未來總能向你證明,當初的想法有多麼偏離事實。
那晚他照舊抱著古刀在角落裏縮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床上的孩子還是沒有醒,隻是因為過於寒冷而小小的蜷縮在毯子裏,張起靈無念無想的看了一眼就沒在意了,自顧自的穿衣束腰,綁好古刀,臨走的時候留了一些銅板在桌上,讓他不至於餓著沒飯吃。
然後他便在冷風中推開了門,一心向著自己的目的地而去,完全將那個孩子拋在了腦後。
混亂的時局中,要得到任何東西、任何信息,最快最準確的方式無疑就是接近權貴。
況且,還是那些深深卷入其中的當權者。
整整一天,他忙於自己的事情,沒有片刻想起房子裏多出來的那個孩子。
等他再回來時,天色又是很晚了,他直到推開門看到院子裏的小小身影時,才想起來昨天的不速之客。
孩子正在院子裏拍打晾曬的毯子,是昨天他拿出來給他蓋的那條,一瞬間張起靈有些奇怪為什麼他要在這種天氣洗毯子,晚上他還要怎麼蓋,這麼寒冷的夜裏他要怎麼熬過去。
但是他隻是想想而已,並沒有問出口。
孩子看見他推門進來明顯的畏縮了一下,一雙澄澈的有些過分的大眼睛牢牢看著他,眼裏是毫不掩飾的緊張和害怕,小手洗的泛白,牢牢抓過幾乎結冰的毯子遮住自己,隻露出半個腦袋小心翼翼的看他。
他的臉和手都沒有血色,整個人幾乎跟白色的毯子融為一體。
張起靈心裏湧起一點異樣的感覺,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普通人的感情,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這種有一絲酸楚的感覺叫做憐憫。
他默默看了孩子幾眼,最終選擇了無視他徑直走向裏屋,打開門,黃昏暗沉的餘光裏,他注意到他早晨留下的銅板仍然躺在桌子上,連動都沒動過。
一天都沒吃飯嗎?
他模模糊糊的記得張如練跟他說過,這孩子身體不好,在試驗中也是一味發燒而已,他原本不在意的,現在不知怎麼突然想了起來,張起靈不自覺的皺了眉頭,片刻的猶豫之後,他一把抓起銅錢走出去,腳步比起平常竟略有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