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我回來了。”
    向錦站在門口，朝款款而來的青木微微一笑，柔聲道。
    青木嗯了一聲。側頭稍稍打量他。
    越發和錦擎像了，以前隻是皮相相似，三年不見，那股英氣和印象中的錦擎快要重疊了。
    “不給個擁抱什麼的，以示迎接麼？”
    雲蒼擠開青木，作勢要去抱。
    向錦卻是巧妙地往左邊側移了一下，既躲開了衣襟還沾著奶漬的雲蒼，又朝青木進了一步。
    青木微微愣神。
    這句話，錦擎也說過。
    也是在某天，他回來時，如此說的。
    多久了呢。
    二十年前的初秋。
    青木隻是個十六芳華的男子，剛即位沐王爺。
    王爺好辛苦，王爺好多家務事。
    於是，他在一個午後，從晃著腳丫的欄杆上跳下來，背起自己的包，出外遊曆。隻留了一封書信給大哥青澤，摸了一把小弟青明粉嘟嘟的臉，走了。
    他記得，那時候，天是滴水般的湛藍，南嘯有一景就是秋天的紅葉，火一般，血一般，不同的紅色交錯重疊，給靜謐悠遠的秋天平添了一份狂放。
    彎曲弧度柔和的青石路上，兩邊紅葉搖曳，飄下幾片火紅，一個腰肢輕盈，腳步踏水一般的男子，一身水綠薄衫裹身，及腰長發隨意披散著，隻在頭頂稍下用一條暗藍緞帶將兩鬢的碎發一起束著。
    本來是一個挺愜意美麗的畫麵。
    青木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突然地，一個臉朝下撲地，青木整個人都懵了。導致於他就那麼烙餅一樣貼在地上，動也不動，頂著一張被灰塵糊麵，夾雜著傷口洇出的鮮血的醜臉呆呆的望著地麵。
    “你沒事吧。”
    一道清越中又有幾分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青木慢慢的轉頭，使勁眨巴了幾下全是泥土的眼皮，分開嘴角，淡然一笑。
    “你說呢？”
    那人伸出蒲扇一般的巴掌，在青木臉上就活動開了。
    這邊拍拍，那邊抹抹，青木任由著他在自己臉上胡作非為。
    一直淺笑盈盈。仿佛用那張臉在說，我不在意，我很友好，你隨意。
    “你覺得這樣如何？”
    一麵古樸的小鏡子舉到了自己麵前。
    青木就這麼被迫看著鏡子裏，灰塵做脂粉，打造出灰褐色文物出土模樣的臉，除了鼻孔，嘴巴，眼仁是原本樣子之外，其他的地方或深或淺，就像好幾層皮，被剝走了一層般。
    難看，十分難看，格外難看。
    “我覺得尚可，你長得不錯。”
    青木原本不想置氣。
    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
    不說對不起就算了，還一個勁的數落他。
    青木笑容更盛，手指間早就藏好的牛毛絲銀針，唰的落在了男人的手臂之上。
    “呃~”
    他悶哼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獨自跳動抽搐起來。
    青木早已走了好遠。
    回頭微笑著望他一眼，青木晃晃手裏的小鏡子，就當是賠禮了。
    扭頭沒入林中時，遙遙的聽到有人說
    “錦擎將軍，你怎麼了！”
    很焦急的樣子，青木慢慢收起笑容，抬首望著藍藍的天。舉起那麵小鏡子在臉前。摸摸臉頰，看著鏡子裏自己花貓一樣的醜臉，揚起一個從容笑意。
    “鏡子還算不錯，原諒你了。”
    找了處小泉，洗了臉，換了衣服，給自己的臉上了些藥，青木照了照鏡子，清麗的臉龐又回來了，莞爾一笑，起身。
    沒有出來過，花銀子沒個數，沒幾天，到了東洲地界，身上的銀子就快見底了。
    “恩，沒銀子了，想想…。。”
    一邊嚼著精美菜肴，一邊托腮細思量的青木被貼在對麵茶樓下的告示逗出了笑容。
    “哎呀，運氣還真是好。”
    眼角彎成柳葉尾，輕聲笑語這句後，青木將懷裏隻夠付這一餐的銀子悉數抖出。
    笑意盈盈的下了樓，走到那張告示前麵。
    青木隨手一摘，卷起來，就站在原地，等。
    順手利用臉上灑脫隨意的笑容和皮相，討了一碗下等茶水，坐在地上，慢慢品味。
    不一會兒，茶見底了，人也來了。
    “告示你接了？”
    青木抬頭，笑眼彎彎，輕語道
    “當然。”
    幾位軍士穿著的人伸手把他扶起來。
    “那就請吧。”
    青木點點頭，拍拍衣角。在頭前走起。
    到了目的地，青木眯眯眼，收回仰視，嘴角的笑意更盛。
    東洲軍營麼。
    看來，錢不會少。
    “請公子稍候。”
    青木點點頭，也不用旁人招呼，施施然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高抬雙腿搭在椅子把手上，慵懶的拖著腦袋，透過撩起的營帳瞧著不遠處的空地。
    青木的姿勢並沒有擺多久，一串有力的腳步聲就來了。
    營帳被微微抬起，一個身長幾乎和營帳門平齊的男子進來，一進來便朝青木疾步走來。
    “隨我來。”
    青木倒是被他看都沒看，直接把自己提起來就走的舉動逗笑了。
    “你不問問我？”
    男子頭都沒轉。
    “問與不問，都影響不了你的本事，浪費時間罷了。”
    青木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可以走。
    被他一拍，男子反倒轉了頭。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你的手太軟。”
    雙目如炬。
    青木輕輕一笑。毫不在意的樣子。
    “你在浪費時間。”
    這時他們已經走出營帳。
    一個士兵得得得跑過來，氣喘籲籲地說
    “錦擎將軍，副將又吐血了，這樣翻白眼翻了兩次。”
    說著使勁把眼白往上翻，還極力的抖動幾下。
    青木噗嗤笑了，慕錦擎朝他悠悠的投來一瞥。又轉開，朝士兵揮揮手說了句知道了。
    士兵嗖嗖的跑開，慕錦擎眉頭擰在一起，下意識的把青木又牽了起來，腳下加快。
    “你這麼趕，我跟不上，不如你背我吧。”
    慕錦擎二話不說，兜起青木的屁股，往背上一扣。
    “告示你看了，該明白，這個是要看好，才會給足銀子的。”
    青木笑笑。
    “我沒看。”
    慕錦擎把青木往地上重重一放。
    “胡鬧！”
    說著，就要叫最近的士兵把青木送走。
    “我篤定能治好，幹嘛要看。”
    慕錦擎盯著青木看。深深呼出一口氣。又把他托起背上。
    “說大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話能實現，就不是大話。”
    慕錦擎沒再說什麼，悶頭直走。
    青木在他背上晃悠著兩隻腳，玩著慕錦擎的頭發梢。
    很快，青木被放了下來。
    慕錦擎把他往前推了推。
    青木拿出自己的小包。朝慕錦擎勾勾手。慕錦擎擰著眉心走過來。
    “你扶著他，別擋著我的視線即可。”
    慕錦擎照做，托住副將的肩膀。
    青木拿出一坨黑不溜丟的膏狀物，捏開副將緊緊閉著的嘴巴，用力塞了進去。
    副將下意識的吞下去。
    不一會兒，副將突然全身抖動，慕錦擎趕忙扶溫，焦急的眼神投向悠悠然坐在桌子上，擺弄著工具的青木。
    他的眼神才投過去，就覺得腳背滾熱。
    低頭一看，副將吐了好大一灘腥臭的東西在他腳下。小腿之下全給包圍了。
    慕錦擎擰著的眉心反而舒展開來。
    把副將扶下躺好，抬腳就往外走。
    青木跟出來。
    “如何。”
    “你沒說大話。”
    “那麼，該把銀子付出一半了，我的誠意你看見了，你的我還沒看見。”
    慕錦擎從懷裏掏出兩錠銀子，遞給青木。
    “你拿我逗趣。”
    青木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
    慕錦擎深吸一口氣。
    “是否如你願了？”
    青木還是笑，不說話。
    慕錦擎突然靠近，把他的臉搓了搓。
    “啊，我說呢，看著麵熟。原來是你。既然這樣，我原諒你。”
    青木的臉還在他掌心裏，聞言，挑了挑眉，因為臉孔微微扭曲，便生出了幾分滑稽。
    慕錦擎瞧著，咧嘴笑了。
    青木不由得又是一愣。
    慕錦擎笑起來有一種大地初始的力量，就像冰雪初融，不亮眼卻直擊人心。
    “你長得不錯。”
    青木拍拍他的手背，慕錦擎哦了一聲放開，稍稍歪頭向著他微笑。
    “以後，別在軍道上獨行。”
    青木皺眉，片刻後才領悟。
    “不會了。”
    軍道是軍營來去的特用道路，怪不得那天他會被撞飛，那路上不該有人走。高頭大馬跑過來根本就不會注意。
    “你叫什麼？”
    青木想也沒想就報了
    “青木。”
    “不錯的名字。朗朗青天，鬱鬱樹木。很有朝氣。”
    青木眯眯眼。朝他抬抬下巴。
    慕錦擎還在看著他，半晌，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聲。
    “我叫慕錦擎，東洲將軍。”
    “把你腦後的辮子解了吧，我也原諒你了。”
    慕錦擎朝後摸索，果然有兩根手掌長的細小辮子。不由得嗔怒的朝青木斜眼無奈笑。
    青木嗬嗬的朗笑起來。
    慕錦擎解著解著，動作越來越慢。
    青木隻覺得腰上一緊，隨後自己的嘴巴便被堵住了。很有力的一壓。
    除了壓住，沒有其他多餘的。
    卻很長。
    慕錦擎瞪著一雙丹鳳眼，惡狠狠地。
    青木虛著眼睛，臉如紅葉，一半是因為慕錦擎的突然襲擊，一半是因為他的不閉眼。
    青木微微後仰，空開距離。
    “你，你瞪著我做什麼。”
    慕錦擎抹抹嘴唇，咧嘴一笑。
    “我緊張，這個要閉眼嗎？”
    青木頓覺無語。
    他也是第一次被這樣，如何回答呢。
    慕錦擎卻自顧自話。
    “那我下次閉上。”
    青木斜他一眼，幽幽的。
    “做夢。”
    慕錦擎卻嘿嘿的笑。
    “我喜歡你。”
    青木剛降了溫的臉突地又熱了。
    “輕率！”
    慕錦擎搖搖頭。
    “看一個人不一定要太久時間，我覺得你很好，你的臉又因為我受了創，這點我本就該負責，最重要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喜歡看你。”
    青木再度無語。
    慕錦擎一把執起他的手。
    “你說這是不是就是緣分？”
    青木要抽回手。慕錦擎不讓。
    “你喜歡我嗎？”
    青木會回答他才怪。
    他們隻能算是臉熟好不好。
    拿他逗趣，也隻是想起被他撞飛，心有不爽，使使壞罷了。
    才不是要引起他注意。
    “你不必害羞，我不問就是。心裏有數了。”
    青木無語。
    什麼就有數了啊。
    “啊，我去換身衣服，你先歇著。待會兒再來找你。”
    說著在他手上按了按。轉身就走。
    青木愣愣的，慕錦擎就像一陣風。來的太快，去的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