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離開後博物館的，然而，鬼使神差的，岑溪又走回了剛才的那個場館。
    奇跡，這棵樹，無論是陸賜還是凡洗，都總是喜歡來看它。
    奇跡落下的葉將玻璃牆內的世界覆蓋，那是他在這個幾乎由黑和白組成的世界，見到的最絢麗的色彩。
    由金屬文明構成的菲斯尼裏，它是一個例外。
    但是，無論電視如何宣傳，願意來看看這個奇跡的人，卻仍舊寥寥無幾。凡洗也好，陸賜也好，盧遐也好，他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注視著這棵樹的，岑溪並不知道。望著這棵樹，起初他並沒有太多的感觸，隻是，在喜歡這棵樹的凡洗死去之後，他再看到這棵樹，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明明，以往也曾經有過那樣的事——接到死亡通知的人，自以為自己殺死了愛人，但是事實上那個人卻並沒有死，經過搶救之後，還能夠勉強活下來，那時候，接到死亡通知的人認定對方已死，便會度過危險期。
    有過這樣的例子，隻是太少、太少而已，因為人在接到通知之後，如果不抱著讓愛人必死的決心下手的話，是不會得到因子的寬恕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舊能讓對方活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
    盧遐刺在要害的那一刀，比起其他殺手來說也許並不算造成了什麼致命傷，但是，卻也沒能讓凡洗死裏逃生。
    注視著“奇跡”，熱愛著“奇跡”的凡洗，最終，還是沒有獲得奇跡的眷顧。
    岑溪曾經愛過凡洗，甚至為了他背叛了自己認定的主人陸賜，決定放棄自己“守衛者”的職責，讓死亡通知帶走自己。然而，凡洗死了，他卻活了下來。
    岑溪想起之前，他所見到的場景。盧遐縮成一團，在這堵玻璃牆前靜靜沉睡的樣子。那張布滿了猙獰淚痕的恐怖的臉，卻讓他有一種被深深震撼的感覺。
    凡洗的死，起初也讓他對盧遐產生過恨意，然而卻也因為凡洗臨終前的囑托，他不得不去見了盧遐一麵，那個時候，盧遐無理由地襲擊了數名醫護人員。
    原本的恨意，卻在看到盧遐的一瞬間，莫名其妙地煙消雲散了。
    ——“岑溪，你覺得我活下來，是正確的嗎？借由所愛之人的生命活下來的我……是個罪人吧。”
    那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往日的光鮮亮麗消散得絲毫不剩，他毫無內容的空洞的眼靜靜投向窗外，仿佛已經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一樣。
    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恨，轉瞬間支離破碎。
    記憶裏那時候的場景至今仍舊清晰得可怕。因為凡洗的一句話，決定去見盧遐一麵的他，在那一日，踏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了第八軍的醫院。
    昔日的友人並沒有開口，他便先打了招呼。
    “盧遐。”
    長著如瀑長發的美麗男人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目光呆滯地靜靜注視著窗外。
    岑溪並沒有說什麼，而是走過去，在他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同他一起看著外麵平淡無奇的風景。
    這曾經是他們每天都會看到無數次的風景，無論有多麼不起眼，凡洗都已經不可能再看到了。
    盧遐在刺下那一刀之後便崩潰了。
    岑溪在來這裏之前便聽說盧遐在這裏療養的時候已經毫無理由地刺傷了三名醫護人員，但是今天他卻出奇的安靜。
    “岑溪，你覺得我活下來，是正確的嗎？”盧遐將手指覆上了窗戶，將臉貼在了玻璃上，瞪大了眼睛，“借由所愛之人的生命活下來的我……是個罪人吧。也許……我的降生，就是一個錯誤……”
    岑溪握了握拳頭。事實上，他又何嚐不是……借由所愛之人的生命活下來的呢。
    “無論如何，既然活下來了，就不要再去追問那麼多了。”
    盧遐笑了。眼睛裏帶著淚光，笑了起來。
    岑溪的喉結動了動，繼續說道：“無論你有多麼悲痛，襲擊無辜人員，把自己的悲憤，轉嫁到其他人身上，都是太卑鄙的。”
    盧遐伸手揪住了岑溪的衣領：“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隻是不希望你繼續這樣下去了而已！”
    “你怎麼會理解我殺死他時的感受！你怎麼會理解我這麼屈辱地活下來的感受！”
    “那你為什麼不選擇自己去死？”岑溪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將那隻手從自己的衣領上扯了下去，“你可以選擇不殺他，讓他活下來，可是你——你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盧遐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淚水失控地從布滿了紅血色的雙目之中湧出，砸落在衣襟。
    “既然選擇了活下來，那就好好活著！你這樣消沉，這樣痛苦，還不如當初一死了之！”
    “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你沒有資格管我。”
    岑溪被他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拳頭已經衝到了盧遐臉側，卻又生生頓住，換而狠狠在床上砸了一下。
    “你就是這樣，所有人對你的關心，你全部都用一句沒有資格去應付，所有人對於你來說都沒有價值，你所在乎的隻有凡洗一個人而已，所以，現在，你沒有了這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就開始隨便摧毀別人有價值的東西了嗎？！”
    盧遐沒有反應。
    岑溪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轉頭離開了那個病房，對門外自己帶來的人道：“你留在這裏，把門看好吧。在他在這裏調養好之前，不要讓他離開這裏，盡量保護好第八軍的醫護人員。”
    “是。”
    房內的盧遐蜷起了腿，疲憊地看向了窗外。
    “岑溪，我知道你一定恨著殺死了凡洗的我，所以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會殺了我的吧。這種虛偽的關心，我不需要……”
    門外的岑溪卻將這句話聽得一清二楚。他並沒有生氣，反而莫名地有點愧疚。
    對不起，凡洗。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能算是……保護好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