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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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終於回家了,似乎有點疲憊。我很高興他及時把我帶回來了,因為我在煤氣灶上用小火煨著一個牛肉湯煲,現在已經可以聞到散發出微微的焦味了,他再不回來很難保證會不會觸發煙控裝置了。高級公寓裏一家檢測出煙味,就會觸發整個大樓的消防警報係統,連累左鄰右舍在晚上九點被趕出公寓就不好意思了。他把我放在茶幾上,走進廚房,關上了火,打開油煙機開到最大,然後走回客廳,把自己攤在沙發上,從公文包裏抽出一張紙靜靜地看。那是我的死亡證明,中國政府為我發的最後一張官方證件。他看了一會,就把死亡證明隨手放到了茶幾上,然後抓過遙控柄開了電視,他鬆了鬆自己的領帶,就這樣躺在沙發上看他的美劇。很明顯,他一點都不在乎我是不是死了,對他來說就是今天晚上吃不上牛肉煲而已。
我很鬱悶他在看美劇。現在正是世界杯的賽季,雖然意大利已經慘遭淘汰,可是這不代表我不想看完世界杯!他在看完兩集美劇後,就洗澡睡覺去了,窗外傳來其他居民家隱隱約約的狂呼聲,到底是誰進球了呢?唉,我很鬱悶地坐在客廳的茶幾上發呆,陪伴著自己的死亡證明,裏麵傳來他綿長的呼吸聲。
今天我本來樂顛顛地給他準備晚飯。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在五點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是樊清致——他的表弟兼情人。比起我來,他們倆才是真正地公開出雙入對。樊家有他們自己的公司,樊清致作為樊家的二少爺並沒有被選為下任的公司繼承人,所以樊家不介意看見他和那個男人成為公開的一對,維持兩家的商業聯姻。以現在的科技水平,試管幾個孩子應該也不是什麼難題。
樊清致長得眉目清秀,更兼身材修長,舉止優雅從容,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玉樹臨風的翩翩美男子。他剛剛在美國讀完四年本科金融學,最近剛剛回國。霍應似乎很迷戀樊清致,他不在的這四年裏,每周一個越洋電話噓寒問暖。樊清致的照片就收在書架的第一層,整整三本,而我……我現在都不知道家裏能夠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張合適的照片給我當遺照。樊清致無論哪方麵都是能夠把我輕易比下去的,他既然回來了,我本來也就想著那個男人恐怕就快和我談分手的事情了。事實上,他已經在晚上回來得越來越少了,我最近甚至很少看到他,隻是沒想到樊清致先來了。
樊清致用精致的眉眼打量著我:“小凡,是吧?歡不歡迎我進去喝杯茶。”
我倉惶地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有點油膩的手:“樊少爺。這不是我的房子。你來這裏霍……霍少爺知道嗎?”
樊清致笑了笑:“他不知道。我找的是你,幹嘛通知他?你請自己的訪客進去喝杯茶都不敢做主麼?”
我還真不敢做主,我以前的朋友我那是死也不敢讓他們踩上這棟高級公寓的地板的。至於其他人,我自從跟了霍應以後什麼社會關係也沒有了,就天天在超市和家裏兩點一線,偶爾偷著出去上個美術學習班,也不怎麼和人搭話。我思前想後,覺得雖然自己沒有權利邀請樊清致進來,可是我也沒有什麼權利阻止他進來,於是我還是一閃身,讓開了道。
樊清致換了拖鞋,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打量著局促站著的我。我禮貌性地給他泡了一杯茶,他指了指客廳裏另一個小沙發示意我坐下。他說:“茶泡得不錯。你不是打算這一輩子穿著圍裙跟女傭一樣地給應哥泡茶吧?你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打算呢?”
我其實還真沒仔細地考慮過這方麵的問題,我下意識地緊緊捏住自己的衣角:“我也想不出什麼出路。現在還是聽霍少爺的。”
樊清致了然似的點點頭:“是啊,應哥家大業大,你的事情他自然會做主的,也不是養不起你。你的父親對霍家有貢獻,應哥不會不管你的,不過你總得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吧。你有上學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以前霍家找到我以後送我去高中上了五年學,不過我高考肯定不行,也沒就沒去考過大學了。”
“那倒是。”樊清致毫不留情地撩開我以前慘不忍睹的曆史,“以前霍家還在混黑道的時候,你父親就跟著我姨父了,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情霍家也沒有查清楚,才叫你在外麵漂泊到十六歲。你現在都二十五了吧。我會幫你說說的,讓應哥給你安排份恰當的工作,再給你些錢和房子,以後安安逸逸地生活。”
我隻好說:“謝謝樊少爺。”是啊,我現在除了依靠霍家施舍還能怎麼過。以前霍家確實是混黑道的,我父親據說是跟著霍家上一輩的小弟,出生入死。有一次我父親在碼頭為了保護霍家的貨物被打入了大海下落不明,不知怎麼的,當時有人說我父親是勾結了別的黑幫,監守自盜。母親很害怕,便帶著我逃掉了。我跟母親過得異常落魄,母親就做上了床上的生意。我十一歲的時候,母親也得病死了,我留在母親工作過的酒吧做侍應生,有時候偶爾遇到喜歡男人的客人,也來者不拒,躺在不同的客人身下。我沒想過未來,因為我覺得那樣的東西不屬於我。
一直到我十六歲的時候,霍家那時的當家人找到了我父親的屍首,淚流滿麵地給我父親“平反”了。他們在那家酒吧裏找到了我,說以後會好好照顧我。可是我被人活活艸了五年了,也沒受什麼教育,自然不習慣這麼正常的生活。我勉勉強強受了五年的高中教育,看著霍家在這期間把生意洗白為合法的公司。霍家的老當家為了洗白公司著實嘔心瀝血,很快就去世了。他見我成不了什麼大器,便在死前把他的兒子叫到床邊,讓他保證會照顧我,結果我就被他拎上床去照顧了。
霍應可不覺得他虧欠我什麼,準確地說,他對於和他父親一輩的元老們都沒什麼好感。他一上台就把過於恃功淩人的元老們一個接一個地收拾了。霍應對我也流露著十分的嫌棄和不耐煩,我對他察言觀色,全心全意地討好他,床上床下地伺候他,希望他不要一個不高興把我送去見我爹娘了。霍應長得算是英俊,舉止投足又自帶著一股瀟灑,我早已不抵觸男性之間的情愛,跟著他的日子久了,我就漸漸從心底裏喜歡上了他。可是霍應不喜歡我,他挑剔地捏著我的下巴看了一會,說道:“平庸的長相,又被人騎過,剛好用來暖床,免得你白吃飯。”他頓了頓說:“今天先用嘴吧。明天你自己去醫院,把前麵和後麵都給檢查一遍,弄得幹幹淨淨了再回來見我。”
於是我在他的公寓裏一待四年,謹小慎微,沒有犯過什麼大錯。他是個苛刻又無情的人,從來沒給我太好的臉色,十分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服務。若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譬如我沒有把他的牙刷和杯子清洗幹淨放到指定的位置,讓他發現了我的疏於職守,他就讓我自己脫下衣服躺在地上,狠狠地用電線抽我。在最初的那個月裏,我的手臂和大腿上全是被他打出來的紅痕。在他嚴格的體罰下,我被訓練成很能幹的仆人,在白天收拾房子、打掃衛生、洗衣做飯。在晚上,情人間的親吻自然是沒有的事,他甚至不喜歡我主動觸碰他,我隻能先脫光自己的衣服做好事先準備跪趴在床上等他。有時候他有心情了,就俯下身子和我做,把我翻來覆去;有時候他沒心情,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自己裹好被子拉燈睡覺,我尷尬地自己悄悄離開。
樊清致和和氣氣地喝了一杯茶,拍拍我的肩:“讓你離開是應哥的意思。你凡事想開一點。”說完便告辭而去。他的意思已經說明白了:我該滾蛋了。反正這也是早晚的事情,我在霍應身邊四年,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心,豈有不離開的道理?但是我心中卻真的難過,下個星期就是霍應的生日,我在日曆上貼了一顆愛心,我本來以為霍應至少會等到他的生日以後再讓我走,那樣至少說明霍應還是願意我陪他度過今年的生日的。可是霍應急不可耐地把我的希望徹底掐滅了。
電話諷刺地響了起來,美齊商城打來的。他們通知我說,我特別訂製的獨家大鸚鵡玩具已經到貨了,讓我今天去取。今年的生日,霍應就要和別的人一起過了,我準備的生日禮物他還會要嗎?我不想強求他,給他增添不愉快,但是我決定在今晚他正式說出來之前,提前把今年的生日禮物送給他。他原來養著一隻亞馬遜鸚鵡,從小就養著的,那隻鳥還會笨笨地吐出幾個詞語來,隻不過後來那隻鸚鵡得病死了,霍應心裏十分舍不得卻沒有再養,養鸚鵡的書籍被收進了書櫃裏,籠子和玩具也都好好地收在了他老家別墅的地下室。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還比不上那隻鸚鵡,霍應一點也沒有舍不得我的意思。
我特意在網上訂製了一個和他原來那個鸚鵡長得差不多的毛絨玩具,紅色的絨布料拚綴成身體,黑色的珍珠扣做成眼睛,白白軟軟的嘴巴和腳。我不是不知道,男人都喜歡名表豪車,可這些我買不起,就是這個定價九百多塊的大鸚鵡,也割得我肉疼。
霍應對我這個床伴絕對沒有一擲千金的豪氣,每個月幾乎是斤斤計較一般隻給一千五百塊錢做飯。我一開始以為他是好養,誰知道吃了一個禮拜的青菜牛肉以後,霍應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怎麼又是吃牛肉?”
我趕緊把嘴裏的飯咽下去答話:“可豬肉你好像也不喜歡。別,別打,我明天就去買羊肉。”
霍應瞪圓了眼睛:“你就不能買點好的東西,最起碼那些常見的扇貝、雪蟹、鱈魚、大龍蝦。就算買牛肉,你不會選那種烤肉精品嗎?你再笨,讀個超市的價格標簽也該知道哪種肉好啊。”
這不是廢話嗎?這我當然知道,但是他給的那點夥食費,哪裏能這麼買?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碗:“我不知道哪些東西好,我不太會買。要不然,明天你帶菜回來?”
霍應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我還養你幹什麼?明天我給你列菜單子。”
就這樣,我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筷子幾乎就沒有再伸進過菜盤子裏,那些昂貴的蛋白質產品幾乎都省給他吃了。我喜歡上了做紅燒的菜,這樣他吃完了,我還可以把他吃剩下的醬汁拌進自己碗裏,不至於隻有一碗白飯難以下咽。
我取出了攢錢的信封,抽出十張紅紙幣,心疼地捏了捏變癟的信封。我取了鑰匙,把燉牛肉煲的火關到最小,然後就走去了商城,那是我最後一次自己離開這間公寓。我仔細檢查了一下,那個毛絨鸚鵡還是挺好看的,做工和質量看上去都不錯。營業員聽說我是送禮物,還特地給絨布鸚鵡紮上了漂亮的亮藍色蝴蝶結彩帶,最後用巨大的彩紙袋子套上了鸚鵡。我抱著毛絨鸚鵡往回走,暗淡的天色中忽然出現一陣刺亮,一輛小汽車呼嘯而至,直直地把走在斑馬線上的我撞飛了出去。在這條二十五邁限速的路上,它起碼開了五十邁。我已經沒有能力去譴責可惡的超速者了,因為我已經倒在了路邊的綠地裏,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隻覺得熱乎乎的鮮血從口鼻甚至後腦湧出,意識漸漸流失。
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我發現我在一個非常幽暗封閉的房間裏,我不認識這是哪裏。忽然門打開了,兩個男人走了進來,一個是霍應,另一個是穿製服的警察。那個警察握了握霍應的手,指著我說:“口供已經錄完了。死者的遺物您可以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