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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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水江有兩座船塢,一座在峽口,一座在江城北側十裏處。峽口的船塢朝北,呈一個凹型淺灘,約莫五百米寬,架有幾座放哨的樓台,煙火崔繞。距離岸邊不遠臨設酒棧,茶鋪等供來客歇息。
昨日來時大霧彌漫,不曉得晴時江水便成了一望無際的翠玉。
隔岸是數座山峰,天空湛藍,太陽斜掛東麵,映出山峰兩種色彩,青綠與墨綠,層層演變,像潑墨一樣。綠山成了江水中的倒影,遠看雄偉高大,又秀美遮蔭。——漁人撒網,漣漪泛起,碎影散開。有船、有人、有山、有水。——打破寧靜,成就另一番繁榮的意境。
這景象,正如老道人所歌:“天有碧闕耀雲霏,水歌入江鬧龍魂•••”
趙懿軒騎馬沿著山道跑,到了田野便緩下來。——昨日廢井依舊,井口被一大石遮蓋,更有雜草亂生,若不是遭遇奇事,誰又能想象到這口井有邪物。——他原本是不怕這些,昨晚被青魘吼幾下,也懵了似的。
——他渾身正氣有甚麼可怕?區區幾隻孤魂野鬼罷。
“小人!”
趙懿軒聞言一笑,悠閑的轉過頭去。——從來不知道那身板有如此寬闊,昨日倆倆相擁,此刻想來,不禁有些莞爾。
青魘騎在紅馬上,俊美如斯,神情嚴峻,像個禦兵殺陣的將軍。——做別人的情人,連個名分都沒有,還不受人待見,不委屈嗎?——不浪費嗎?
趙懿軒一時失神,對方已經到了身旁。
馬影重疊,他倆的身影也覆蓋在一起。
江口還未到,賭約便不算完。青魘冷笑,扯扯繩子,正要走,趙懿軒急忙用鞭子把馬攔下來:
“先別急,你看哪——”
趙懿軒回頭,青魘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山道上的坡有顆老樹,樹下有一個盤坐的老人家。他白眉白須,一頭白發也是用木簪綰起。裝束樸素,乃一套藍衫,胸口刺陰陽兩極,乃一件掛紋的道袍。
老道人半眯雙眼,瑞氣祥和,渾身都洋溢著浩然之氣。
他見到兩人,拍拍袍子站起來,垂眼巡視一下,確認隻有遠處有幾位農家後,再對兩人抱拳作揖,語氣和善:
“恭候二位多時了。”
這是何故?
趙懿軒和青魘疑惑的相視一眼,再馬背上跳下來。——既小心,又好奇。——好奇這老人家如何知道他們會回來。
拿不定主意時,老者起身,慈善的目光看過來,沒有半點惡意的笑道:
“老道號虛算子,曾算到與青施主有不解之緣,特來此處久候。——我看汝深處迷瘴而不自知,前途多愁,不如問三個問題於老道,待老道點解迷津,此後選擇亦隨爾•••”
還有這等怪事。
青魘早有疑惑,便問道:“你知道我是什麼嗎?”
老道先樂嗬一笑,再點點頭。
“那昨日在船上你怎不告訴船上的人,你就不怕我會加害他們?”
老道站在高處,周身似有祥瑞庇護,他笑眯眯的伸出三根手指頭,認真言道:
“你雖是妖邪,卻不怕這位的龍氣,反而以大盛妖氣遮之,否則那些水鬼也萬萬不敢上岸加害,可見你並非俗類。老道乃一介凡人,萬不敢以卵擊石。此其一,”話一頓,他圈起一根手指:
“天道難測,你有八百年經曆,老道掐指查遍妖書命冊,卻算不出你的惡跡。——本道暗自監察,巧逢你救人危難,才知道乃一善類。這般一想,自然知道為何查不出來,隻怕是天機不可泄漏之事,怕害了閣下劫數不開,難修正果。又怎會告知旁人。——此其二。”
聽他吹捧得好似在雲間。青魘大致不懂,隻曉得自己厲害。得意濃時,嘴角咧開,仰直下巴斜視趙懿軒,隻恨不能打岔道一句:可聽見了?
趙懿軒挺無奈,是真是假尚難分辨,看青魘模樣倒是信了老道人的話。——嗬嗬,也不知該說涉世未深,還是頭腦簡單。他仔細琢磨一會兒,方才刁鑽的問還豎著食指的老者:
“這就算兩個問題了?——且罷。最後一個問題,你不如猜猜他想問什麼。”
可以相信老道人有點本事,但這胡謅亂編的算命之術,大街小巷猶可見。說穿了便是尋細處來推理,不可盡信。——何況猛者忌驕,驕兵必敗,青魘鋒芒太強未必是好事。且就單說那個季子槐,可喜歡一個驕傲強盛之人?
不論青魘以後要實現抱負,還是做季子槐的某一個情人,方石磨圓才會少些災難。
老道人撫著長須,麵容困峻,倒像被難住了:
“當真是最後一個問題?”
青魘不滿的瞥一眼趙懿軒,趙懿軒卻把他攔住,堅定的說:
“當真。”
老道人的手卡在胸前,他思索一會兒,悟道:“噢。——老道明白了。”
明白?——嗬,暫且看你怎麼破。
老道覺得可笑的說:“青施主原本想替朋友問一失物,可對?”
這——
趙懿軒大驚,猛地轉頭。而青魘在一旁遺憾的點頭。
怎麼會?——他來不及想別的,青魘最後一個問題不是問季子槐和他的事,而是幫自己找玉璽?——為何如此!?
兩人皆為對方著想,卻走了個岔路。無奈至極,也隻得相視大笑:
“懿軒,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哈哈,說的極是。”
老道人見他倆伸手推搡,互相打趣。——都是不得誌又懷有本領的人,窮途末路心心相惜,不免覺得欣慰。想到此,老道心田又軟,便泄露道:
“青施主不必以為遺憾。——其實這位趙施主早就知道失物在何處了。”
“•••真的?”
青魘抓住趙懿軒的胳膊,一臉迫切。
“老道神人也,”趙懿軒哈哈大笑,反抓住青魘,雞賊的眨眼:
“你可還記得你賽馬輸了要做什麼?”
記得剛醒來時,趙懿軒皺著眉,咋舌念道:“留水江的魚嫩味美,隻可惜不能抓幾條活的自己烤來吃。”——青魘沒理他。趙懿軒便盯過來,笑得十分和氣:“貓兒是抓魚的獵手。不如,你下江抓幾條魚讓本王解解饞?。”
可貓也是怕水的。青魘對火水都有一種本能的厭惡,立馬回拒了。於是趙懿軒激他,定下賽馬到江口的賭約。
“跳江抓魚?”
青魘一臉愕然,過了會兒才恍悟過來。隻恨趙懿軒滿腦算計,不禁咬牙,可心中偏又為友人高興,喜怒交加下,隻得搖頭冷道:
“你這老狐狸。——原來早就知道了。——居然還騙我賽馬?”
趙懿軒此計,一來,令青魘獨身來相助,沒有第三者知曉此物已歸。二來,又可激起季子槐注意。三來,贏了青魘,挫他銳氣,挽回昨日丟失顏麵。
一箭三雕之事,何樂而不為呢?
可惜白白浪費了一個問題,這般,青魘又隻能繼續揣測季子槐的想法。隻歎機緣如此——
趙懿軒但笑不語。
青魘以為笑中有歧義,心想:一開始拒絕他抓魚之事,恐怕以為我不敢。——這番想來,自覺有些道理,便揚起下巴,甩袖驕傲道:
“別的虎我不知道,可我是不怕水的!——哼,你可不要多想。”
嗯?
趙懿軒默一會兒,沒忍住,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哎呀,這個心思單純,空有一身本領的青魘啊•••
連一箭三雕中的任何一件事都猜不出來嗎?
老道人也覺得甚是可愛,搖著頭,嗬聲笑:
八百年。也許在凡人看來定是閱曆萬千,城府高深。但在妖之中,這隻能算小輩。青魘高瘦健壯,看模樣約莫二十五上下,其實不然。以心智來說,隻同十七、八歲,雖然沒有氣海容量,卻誠摯幹淨啊•••
惱怒的青魘站在一旁,也不知道他們笑什麼,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卻也沒有辦法。隻好說一句“莫名其妙”,末了牽著馬往峽口走。
趙懿軒對老道拱手作揖,道聲“多謝”。迅速跟上去。
老道點點頭,望著兩人的背影,心想:若有人能鎮住這妖孽,加以調訓,以其資質,可成妖中之王,統帥萬千。若無人相助,虎性殘暴,難忍共事,且專橫跋扈,又以閱曆增長而強盛。——這世間難免災禍。
“唉•••”
這虎妖滔天妖氣,原本是不祥之物。但不知是何人磨了戾氣,竟不顯凶殘,反而寬仁。這般,也叫仙妖兩界不敢輕易插手啊。
老道以為,青施主該是曆劫而來,日後磨難重重。未來尚不可測。
但願某位貴人相助,引以善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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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水江最寬的地方有四十五丈,最狹隘的也有十七丈。江水渾濁,有無數水草浮萍,深不見底。而大江往下,分出丙河、淮河,水流逐漸清明。
獨舟停滯,趙懿軒坐在船蓬裏啃夾肉餅,一臉陰鬱。
他憑借了三點撞破玉璽在水中:
其一,盜賊蹤跡入江消失,搭船下行,被追兵攔截後跳進水中,再沒出頭。實為熟水、熟路之輩。玉璽乃皇家臉麵,留水江一帶被悄悄封鎖,賊人能去何處?——唯有江城和杭城,還有這看似危險實際最安全的留水江。
其二,昨夜來尋線索,他偶見岸邊有草動,但當時並未起風。——開始也以為是水鬼上岸的征兆,但後來想起,即便是水鬼上岸了,也並無風吹,否則他又怎麼能清晰的聽見老遠傳來的腳步聲?——恐怕是女鬼有意製造咄咄逼近的氛圍,所以無風。如此,草動莫非是人為?——何人大半夜會在鬼月去江口?
其三,他原本隻是懷疑,常年累案,寶物藏於水中屢見不鮮。所以令青魘做苦力,下江水隨便找找,碰個運氣,沒有玉璽,也有肥魚啊。哈。哪想到,那神機妙算的老道人承認失物在水裏,這便給了趙懿軒底氣。
他望著平靜的湖泊,指望這大海撈針的搜尋能有所獲。
“肉。”
趙懿軒回頭,青魘赤著身趴在船緣上,黑發濕潤,露出蒼白細膩的臉龐。
芙蓉出水雖然美,看者卻沒什麼雅興,還迫切追問:“東西呢?”
“沒找到。”
趙懿軒把吃了一半的肉餅遞過去,青魘不嫌棄,津津有味的啃起來。
搜索三個時辰一無所獲。時間尚早,趙懿軒餘有耐心,就怕青魘體力不支,可若支派別人幫忙,又擔心消息泄露。——正事要緊,又是用人之際,管不了這麼多了。
趙懿軒當狠則狠,一臉嚴肅的囑咐道:“我們已經打草驚蛇,絕不能拖延!”
青魘明白的點頭,正要鬆手潛水,又突然想起一件奇事:
“懿軒。這留水江有河神,我一靠近他水底的祭鼎,便覺得頭暈目眩,難以呼吸。——除了那兒,上遊也尋遍了。此刻隻能去下遊。——你劃船跟來吧。”
趙懿軒反應靈敏,伸手扣住青魘的手肘,觸碰時一片冰膩濕滑,仿佛水豆腐:
“帶我去你說的地方看看。”
青魘點頭,潛入水中。蒼白的身軀被淡淡的綠水映得曼妙,細窄的臀上有一根尾巴搖擺,漣漪如荷瓣,片片暈開。他遊到前方,下身往下沉,上半身卻浮起來。雙足踏水,細長的手指把長發攏到腦後,眼底渙水波,亦如井中水,神秘不可測。
曾聽人說過,海中人魚。上身為人,下身為魚。楚楚動人,迷得航海者神魂顛倒。
與他一較呢?
青魘又遊走了,潛遊暢快,驚起許多漁家女子尖叫躲避:“哎呀!”
趙懿軒皺眉,心想:真該讓他穿上衣物。——可連自己也沒有衣物更換,總不能穿著濕衣服回城,那不成體統。——他隻留下褻褲,縱身一躍,跟隨白影潛入水裏。
兩人往上遊。突然,青魘停在某處便不動,回頭望一眼:
“就在此處。”
趙懿軒明了,深吸一口氣,開始往下潛。
十六米之深的江底一片漆黑,越是往下遊越是冰冷。水草也漸漸變得濃密。
水下幽暗。趙懿軒不敢大意,小心探索,無數魚群在身邊散開。甚至還有水蛇擦過他的腳根,害他一個跌宕,一口水泡露出。——即便如此,他也依然鎮定,虛著眼睛觀察,終於發現青魘所說的祭鼎。
三足蜂形鼎,淺腹平底,鼎口有兩個巴掌大,斜陷在沙石中,周圍還有斑斑青蘚。
趙懿軒遊過去,小心查看,見鼎內有一黃色包袱,他大喜,伸手去拿。——哪曉得!——嗖嗖,一條帶刺的軟體魚類滾出,不僅刺破手指,還驚得他呼吸一急,幾口大泡相繼噴出!
糟糕。
趙懿軒極為難受,胡亂撓幾下,鼎倒向另一側,包袱露個邊,他又多遊兩下拿起來。耗費時間太久,他雙眼鼓脹,胸口如同塞鼓,脖子青筋亦暴起來。——強烈的呼吸欲望催促著他,連心跳也加快了。
趙懿軒抱住沉甸甸的包裹,雙足上跳,使勁踩水,但行動卻十分緩慢。
這包裹太沉!——還是丟了它吧!
他掙紮著,在丟棄累贅和抱住不放之間難做選擇,腦海不停的閃爍龍椅的影子。
他不願意放手,舍不得!——這可是玉璽啊!
身體如同墮入冰窖。一些小氣泡相繼從鼻內泄出,他望著上麵,魚影翔遊,淡淡的波光不斷搖擺。晃動。——生死一線間。趙懿軒還是不肯撒手,於此同時,胸口已經開始抽搐,四肢也乏力了,他和水麵越來越遠,瞬間感到絕望和恐懼。
早知如此,該扔掉玉璽。
當最後一口氣就快泄出時——
不知是不是幻覺,趙懿軒竟然看見了青魘,和他如海草般亂舞的黑發。
那俊美囂狂的笑容中,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紅唇如血。
安心下來的趙懿軒,在下一秒,心跳加速——
“唔?”
綠水中,兩個健壯的身軀貼緊。波光粼粼,光影在身上晃動,從心口溫暖到指尖。兩人的雙唇貼合不漏,雙眼空無的趙懿軒恢複清明,他看見睫毛被吹彎的黑色眸子,像寶石一樣明亮。——倒映著自己迷蒙的雙眼。
趙懿軒單手摟緊青魘的腰,雙唇緊貼,久違的空氣衝進口腔。
——嗬,還有一股肉餅味。
他的神誌依然不清,像醉了一樣。不,比醉了還厲害。
趙懿軒恢複一點力氣,便欺身過去,在青魘的眼皮上留下一個吻。——青魘迷茫的歪著腦袋,還什麼都不知道的笑著。
好美的眼睛。好美的人。
生死間難控癡念,也絕不放肆。——趙懿軒被攜上水麵。“哈呼”,大喘著氣,涼徹肺腑,鼻翼有些酸。
眼前有一艘塗紅漆的木船,船上扔下兩段繩索。趙懿軒再往上看,船帆上赫然寫著鬥大的“季”字。
季府的船?
趙懿軒渾身都沒有力氣,臉色又難看,什麼威風,什麼爽朗都沒有了。
青魘看見他懷裏之物,小聲讚許道:“還是你心思縝密,東西果真在鼎裏。”
“嗬嗬。自然。”說完,趙懿軒便猛地皺緊眉頭。
方才在水裏,他們——相吻了?
兩人被綁在繩子上,一前一後被拉上去。仆人待他倆一跨過欄杆,便上前,彎下腰,恭敬的遞上布毯。
看見友人如此狼狽,青魘也是不忍,一邊在腰間圍上布毯,一邊道歉:“是錯。方才我看見遊船,去打聲招呼,耽誤了些時間。——你沒事吧?”
趙懿軒使勁點頭,但其實,他根本沒聽到青魘在說什麼。
他回想在水裏的一幕幕,青魘為救他的吻,雙唇相貼。都是真的。那麼他吻了青魘的眼睛也是真的?
痛心疾首。趙懿軒恨得咬牙:糊塗啊!怎麼會這麼糊塗!
他可是自己的朋友。——還是個,還是個男人啊!
趙懿軒別過頭,不敢正臉麵對。於是抱著黃色的包裹坐在木桶上。強忍著對自己的怒火,臉色越來越難看。像一頭打了敗仗的雄獅,渾身氣焰。
季子槐走過去,親手為青魘穿上外衫。——青魘的注意力移開,目光跟隨。專注。
“裏麵有熱水。”
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微不足道的一句話。
趙懿軒抬頭,看見青魘埋下腦袋,半合眼簾。雖然他沒有與季子槐說話,笑容卻仿佛沐浴春風的花草,嫣然,躁動人心。那是一種窒息的妖魅。
野火燒不盡。隻需要一陣風——
風來了。
青魘感動嗎?愛嗎?
趙懿軒做了這麼多,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容,那樣的青魘。他竟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心上人任何一個小小的舉動,都足以令他雀躍。複蘇。
再觀季子槐,他並沒有注意到青魘刻意隱藏的微笑。反而像宣誓所有物一樣,揚高嘴角,較勁般斜視趙懿軒。
嗬——可笑——
趙懿軒回頭,因青魘躁動的情緒逐漸平穩。他亦含笑凝望遠處,大好山河。霎那,雙眼深邃,如無底洞般,片刻後,他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哼笑,笑容亦正亦邪,複雜難辨。
他究竟是難過,還是氣憤。——或是豁達?
誰都看不懂趙懿軒此刻情緒。
包括滿布陷阱,機關算盡的季子槐。他也看不懂。
(記得推薦哦,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