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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國京城有兩大風雲人物。連英俊灑脫的趙王爺和寫禁書《春柳尋花探陰記》的葛文秀都排不上勢頭。要說靠得近些的,便要把寫《桃庭賦》《遊山西西水末》屈魚數出來,也要把青樓最會吵架的老鴇“彭嬌花”數出來。
但若真正說起來,老百姓也隻認同兩位:
一是入牢的“準”駙馬葉君敬,為人瀟灑,淡薄功名,視錢財如糞土,隻愛自在逍遙。不過就是太淡薄什麼榮華富貴,兩頁黑字斷了與公主的情緣,為此打入大牢。入牢後死性不改,跟獄卒把酒言歡、稱兄道弟,混熟後,他得以偷偷溜出來見老相好玉嫣,被發現後鬧得滿城風雨。他對那些崇拜他的人贈下一警示:
“半醉半醒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出自明朝唐伯虎)
二是風流倜儻秋員外秋子槐,其人高調,揮金如土。最喜歡聚集文人雅士之地,譏笑酸人詩詞。除了譏笑他人迂腐不堪,還總以功名利祿比不上美人在懷。如此風流,定然是個惜美之人,於是,他便順道打起了男子主意,成了“夫閨一雙婦閨一對”。他對在外的惡命嗤之以鼻: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出自明朝唐伯虎)
葉君敬與秋子槐,兩人都是怪胎、異類。連當今皇上也無可奈何,你說這葉君敬敢欺君,敢違抗聖旨,去砍他頭吧,這小子便會說什麼“五海龍王不堪魚蝦之擾,終於痛下殺手。踩踩踩,踩死一隻是一隻”。加上皇上又憐惜他幾分才華,是又愛又恨啊。
至於季子槐,風流多情,稅銀供了不少人,再說他也不巴結朝臣,京城內又處處是惡言。隻要他的厥詞不觸犯天威,便準他這個戲子胡鬧也並無不妥,皇上自有打量。但最關鍵是,他怕第二個葉君敬坐在殿上,指著文武百官的臉嚎:“踩踩踩!踩死一隻是一隻!”
在當今這個世道,皇親貴族都惹不起他們的嘴。
惹不起啊,都是狠角。趙懿軒一想到便焦頭爛額,他把青魘送到門口,往回走兩步又覺不妥,趕緊出門把人喚回來——
“青魘,我與你同去吧。”
這黑虎不熟世情,那萬一惹事生非呢?•••那萬一呢?
青魘也煩得很,趙懿軒跟嫁女兒似的舍不得,三步一回頭。禮物、拜門帖、衝陣勢的馬車、丫鬟,還聽了吩咐換了身纏枝舞鸞的淡藍錦衣,現在他去見故人還要貼身跟過來!像什麼話!
青魘拉緊韁繩,亂發用藏金的白絲綢係成馬尾,劍眉入鬢,仿佛一個俊美的統領,威風凜凜。他厲聲嗬斥:“婆媽什麼!”轉頭朝身後的部隊說,“帶路,走!”
周圍的百姓見了這幕開始竊竊私語,談這馬上的白麵俊郎啊,談趙王爺被此人拒絕喲。
趙懿軒站在門口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身後的小張急忙把王爺請回去,再小眼睛一橫,對看戲的眾人惱怒道:
“看什麼看!都散了,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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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季府。
夏日炎炎,棕紅色的府牆內,隻穿雲霞內兜長裙外罩薄紗的美人躺在涼亭裏,喝著夫君重金從西域購買的葡萄美酒,一雙眼睛半怒半妒的瞧著另一個院子澆花的男妾,霜瑾。生得比玫瑰豔,笑起來還有幾分嫵媚,但若不笑則冷若冰霜,清雅出塵。
霜瑾。一個把謫仙和妖媚融合為一的男人。老爺去一趟淮江,就帶了這麼個妖孽回來,還是個男的!
涼亭內的女子突然打碎手裏的水晶杯,擾亂了霜瑾賞花的興致,他尋聲盼去,微微蹙眉頭,宛若西施,美豔不可方物。他放下木桶,側身對身後的侍從道:“小魚,你去瞧瞧。”
小魚是伺候霜瑾的侍從。主子說過,他才進府,千萬不能樹敵,所以有事讓小魚要擋,小魚莫要怪他。
小魚是霜瑾親自挑選的貼身小奴,心中也想著主子,知道他的無奈和好。霜瑾這麼說他不敢怠慢,小跑去涼亭,悻然領災。
“晏夫人——”
晏夫人既然不能把怒火發泄在霜瑾身上,最起碼也要折騰折騰這小奴。她的丹鳳眼輕輕一勾,抬起半身,金蓮玉足墜下,薄裙灑了一地:“哎喲,”她嘟起粉色的唇,紅指甲輕輕拂上小魚的臉:“連男婢都如此膚嫩清秀。”
小魚年方十六,他比晏夫人矮一個腦袋,便覺得一個偌大的影子壓下來,連氣都不敢出。他攥緊手,低下頭,閉著眼抖:“晏,晏夫人。我幫您清理碎杯子吧。”
晏夫人指甲用力,幹脆一巴掌下去,“啪!”
小魚被打蒙了,他捂住臉,但女人的手印比他手大,紅霞半邊天遮也遮不住。
他睜大一雙核桃般的清澈大眼睛,一圈水霧不斷打轉轉。委屈的痛塞在喉嚨裏,擠得隻能“呼——哧”“呼——哧”的哽咽。
晏夫人收手,斜坐下來,薄紗勾勒長腿。她輕輕拍著胸脯,目光飄向另一側。小魚忍啊忍,終於沒忍住,一滴淚水砸落下來,他急忙擦,結果剛擦完又開始流淚。
晏夫人倒杯葡萄酒,注視杯子裏紫紅色的倒影,生得如此風韻嬌媚,無奈何紅顏易老,再好的皮膚也終於要抹水粉胭脂了!
她抬眼,像條毒蛇在吐信子:“我美嗎?”
“美。”小魚聲音沙啞,輕薄的身子像秋天殘掛樹梢的葉子,無情的風不斷吹打,仿佛要將他吹下來似得劇烈顫抖。
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晏夫人將臉靠在手背上,聲音柔下來:“比你家主子還美嗎?”
小魚水汪汪的眼睛終於包不住淚,他撲騰一下跪在地上,隻是倔強著小臉,咬住下唇,一句話也不肯說,淚水嘩嘩的流,像江入大海,隻是不斷滔滔,委屈的很。
傻孩子傻得可憐。
晏夫人等了他片刻,這作死的小雜種竟然隻是跪著,一句話也不說。她怒急,拳頭大的水晶杯乘著酒水被她推下去,先炸開的是碎片,混合著晏夫人的尖叫:
“來人啊!——給我關緊柴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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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關緊柴房裏!”
青魘的部隊剛剛到門口,林侍從正準備拉門環敲,突然從裏麵傳來一聲如同獅吼的咆哮!
他頓了頓,手裏的拜門帖差點落到地上,還好他挺直腰板往前一擠。“呼!”噓口冷汗,他回頭看大部隊,大家都沒有瞧他,都吊直眼睛望著什麼也沒有的空中,包括青魘——
“咳咳。”林侍從鎮定一下,敲門了。
大門敞開,出來兩個守門的壯漢。林侍從遞上拜門帖,貼燙金,刻了趙字,下麵還有一條飛舞的龍印。
原來是趙姓皇家,不用問,隨便一個他們也怠慢不起。急忙殷切堆笑道:
“有何事?”
林侍從也擠著笑道:“有一名故人拜見,你們家秋老爺可在?”
“老爺在。我回屋請命,還望諸位海涵,稍等片刻。”
說了一長串話,無非就是等。
先去一個。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回來虔誠笑道:
“請隨我進來。”
林侍從帶領大部分人去後門卸車,車上的禮物王爺吩咐必須送到。青魘則與女婢從正門進去,一進門,女婢便端熏香、拂塵、帕子為青魘端正莊嚴,小心伺候,如同王爺親臨。
青魘吞口氣,聽說這些繁文縟節叫禮儀。正所謂入鄉隨俗,可他忍得辛苦,有種度日如年之感!
女婢整理完畢,弓腰退下。
青魘煩躁,負起雙手踩上前殿的階梯。那領頭的守門壯漢倒也耐心,攤直雙手:“請閣下這邊走——”
繞個圈,穿過紅閣便是中堂。中堂門口有一棵柳樹,樹後紅瓦彤壁,朱梁紫柱,房頸兩頭有坐獅,氣派非凡。門匾燙金字:福豐殿。
“老爺正在處理事務,稍等片刻。”
等等等,又要等!
這穿布衫的人說得輕巧。他既然已經打開了福豐殿的門,憑什麼不讓進。這世間還沒有他青魘進不得的地方,亦沒有這麼多規矩的地方。何況他已經遵守了這麼多事項!隻是見個人,也忒麻煩!
“滾開!”
青魘手臂一揮,兩扇槅門大開!他卻被室內炸出強光刺了眼,害他忍不住眯上——
“老爺,你要為奴家做主啊——”先入耳是女人的嗲聲。
青魘瞥回眼睛,金碧輝煌的殿內,人群湧動,他一眼就認出了坐在中間那張黑木老爺椅上的人。
門開了,白色的光瀉進來。眾人回頭,有惱怒,有驚豔,有奇怪,亦有迷茫的。就是無一人欣喜雀躍,也無一人起身相認。
男人隨意一瞄,瞄過頭他把視線一收。繼續對跟前拉拉扯扯的女人說:
“此事以後再議,有客人來了。”
女人衣著暴露,她放開男人的手,瞪直丹鳳眼瞧門口,結果雙眼一縮,倒是駭住了。
殿內數十人,他們彼此捂耳竊竊私語,都說道:“像,太像了。”
青魘拉一角衣擺,伸出腿跨進來。強烈卻柔軟的日光為他染上一圈奶白,他輕皺眉頭,頭發在腦後飛揚,陽光慢慢拉長,仿佛他的披風,從門外,一直延伸進來。
於是又有人說:“不像,根本不像。”
他根本不像人。
有人說他像宛如謫仙的冰霜美人霜瑾,但他走進來後,那磅礴如洪的洶湧氣勢,亦有擂鼓廝殺的緊迫感,卷卷長江,泯滅不絕!最讓人難忘的是,他銳利眉目下的一雙專注的眼,月波暗動,削冷靜謐,仿佛追逐獵物的野獸。
眾人所感覺到的•••分明是一頭猛虎!一個王者!
有人忘了眨眼,亦有人忍不住跪在地上。就連被說容貌極像的霜瑾,坐在椅子上也忍不住靠住扶手!
他是誰?
他是誰!
他究竟是誰!!
一團團的疑惑在人們心中點燃,他筆直的往中間去,直到男人跟前,他身上的氣勢才卸去,轉眼煮沸一鍋紅豆,入骨是相思。看見青魘這種神情的隻有三個人。一是晏夫人。二是被晏夫人抓住胳膊的小魚。
第三個,是一臉病容卻依然秀麗,清雅如槐花的他。
青魘難以自處,十三年。他捧住秋老爺繃緊的臉,在對方疑惑的神情下,降身下去,口口相接,兩片唇,柔軟。探入。彼此撕口纏。動情時難以把持,青魘強行欺壓上去,對方亦撫上他的後背。
“•••”
陷入死寂的人們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這算什麼??
——幻覺?
直到唾液和喘氣聲實在太口口,眾人才醒悟過來。
——真實!
晏夫人抓住輕薄自己夫君的神秘男子,也不知使了什麼蠻力,居然把青魘的身子拉直了。
不管他是什麼人,居然膽敢在自己麵前•••在自己麵前•••
晏夫人涕淚,一巴掌掛下去。“啪!”
青魘的臉被打歪,還被抓出四道血印。他是不懂,不過卻不生氣,似乎還有點茫然。他巡視四周,才發現原來有這麼多人。他緩緩移回目光,季子槐癱軟在椅子上,雙手抓住扶手,仰著脖子,笑得特別下流:
“想不到我有這麼好的福氣。咳咳咳!”
季子槐眯著眼睛:“也不知道是誰家將軍,•••嗬嗬,如此熱情,曉得季家老爺喜歡男子,便主動送上門來。”
青魘不語,來了五六個壯漢將他後背圍住。
季子槐站起來,與青魘一般高大。他喝醉似的笑,眼迷離:“哎呀,有些看不清,”他往前走兩步,左看看右看看,似十分雀躍這個送上門的美人,大笑道:“來人啊,快去布置喜宴,老爺我今日便成親!”
他左手攀上青魘肩頭,嘴巴在右邊吹風,兩人靠的一絲風都吹不進:
“美人,咱們今天晚上就洞房——”
青魘一動不動,疑惑得抬高一邊的眉毛。隻記得季子槐唯唯諾諾,不曾有過如此大膽的時候。
他想動,但季子槐死死的抱著。他以為,多年不見,季子槐也吃了苦頭,此番相見,想必是忍不住吧。
青魘心裏覺得好笑,直到有人問:“老爺,原來您早就和他•••嘿嘿嘿。”
下流的人,自然有下流的侍從。
“胡說八道,”季子槐先咳幾聲,手順著老虎的背慢慢往下摸索,青魘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我今日才認識他。”
聞言,青魘渾身一僵,可這季子槐像張紙,不管他靠也好,抱也好,終究是沒有重量的。但憑他這句“才認識他”,青魘便渾身乏力,胸腔悶疼,腦子藏了一窩馬蜂,嗡嗡作響。壓得他身子如千斤墜,往前麵傾倒。
季子槐發現美人投懷送抱,身子倚靠過來了,他急忙抱緊,左手剛好停在腰上。不過這男人不比女人,男人少說也是百來斤,這麼一壓,季子槐呼吸都困難了,他隻好打趣道:
“美人啊美人,莫怪季某不解風情,實在是久病不愈,你這身子全靠下來,莫不是讓我早做風流鬼,死也倜儻?”
青魘鼻子一皺,把這塊黏糊的牛皮糖狠狠推開。季子槐吃力往後退,跌座下來,一臉困茫。
怎地說翻臉就翻臉?
既然說不相識。青魘往旁邊一抓,把跪在地上,半張臉都腫了的小魚拉起來。“咿呀!”小魚吃力一叫,青魘稍微鬆力,凶巴巴的臉叫這個孩子怕得抖肩膀。
那好,便找個人仔細問問。你是何年人,何時來了京城,家鄉又在何處!
“跟我走。”說完,青魘便扯直了小魚胳膊。小魚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這位大哥哥,雖說有幾分像主人霜瑾,卻完全不溫柔,滿身煞氣,叫人害怕得緊。
“想走?”家丁圍成圈:“季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
青魘再扯一下,這少年居然往後退。他不想耽誤時間,幹脆手臂一掃,把小魚抱在懷裏,緊接著躲過其中一個家丁的手,橫掃下腿,倒了幾個人,他再起身一躍,跳了一丈高!
衣袂如幟,輕如蝴蝶,足間一點,踩過眾人頭頂,揚長而去。•••順便還把門帶上。
“哐當!”兩股風把門吸合。都說此人是仙人,或是山精妖怪。
殿內吵翻了天。季子槐隻是靠住椅背,心事重重,也不下令追捕,晏夫人幹著急,在老爺耳邊說風說雨,老爺一個勁笑,隻是說“沒有大礙”。
丟了仆人的霜瑾端座椅子上,他時不時看看吵鬧的眾人,時不時看看季老爺。說巧就是巧,偶然間,霜瑾回頭,眼白明明瞥到季子槐抿唇,再猛一看,季子槐又跟哭泣的晏夫人說話了。這種不經意,讓霜瑾的心冷了。
霜瑾不是傻子。可他卻猜不透季子槐。他的心很遠,很靜。這些戲,這些鬧,仿佛都在台上。如此渺茫。但是他與這些吵鬧的戲子一樣,有一個疑問,一個矛盾:
這個男子是誰?
老爺抱著男子時,眼裏分明吹起了令死灰複燃的狂風,扒開了渾濁與遙遠,留下了湖中明月,幹淨得一望水底,深藏的,是萬縷寒冰!與嘴彎的一絲慘白的惡笑。
相識,不相識。隻是冤鬼索命罷了。
霜瑾以為,這京城•••怕是又要腥風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