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飛花滿天的春日，洪麟親自為他綰發。手裏的檀木梳子一下一下，輕輕滑過自己的發絲。如同春日裏溫暖的風，吹得心底一片柔軟。那人笑得溫柔，道：“殿下在這裏，微臣還能去哪呢？”
    後來又是一年春日。他送了洪麟一柄劍。劍鞘上鑲嵌著寶石，劍身如同寒水冷冽。那人眉眼帶著歡喜，道：“微臣也會成為殿下手裏的劍，殿下劍之所指，便是微臣心之所向。”
    他笑。心想孤王並不要你成為孤王的劍，劍那麼冰冷，但凡靠近的人都會受傷。成為一柄劍，有什麼好的呢？
    春末夏初的庭園中開滿念影草，小小的花朵狀似風鈴，溫柔可愛，和洪麟一樣。除了宮中，連宮外的山峰上也開得到處都是。兒時就在那片花海中，洪麟說要一直留在他身邊。
    再後來呢？再後來，他親手，將洪麟送到自己的王後身邊。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裏，聽洪麟用好聽的聲音對自己說：“殿下，罪臣愛慕王後。”
    寒冷的氣息，從自己的四肢百骸鑽進來，身體僵硬無比。好半天，王祺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你說什麼？”你不是答應過孤王，再也不會見她了嗎？我給你的，還不夠多麼。
    “罪臣說，罪臣愛慕王後。”不容辯駁。
    為什麼會驚訝呢？殿下？難道不是殿下您，親手，將微臣推向王後。微臣這麼做，不合殿下的意麼？
    所以殿下，您也會痛麼？那麼王後娘娘她，不知要比殿下痛了多少倍。
    華麗的宮殿被燭火明暗的光影映照，如同被困住的鬼魅，尋找不到出口。威嚴的帝王端坐在寢宮中央，對宮外熱鬧的歌舞升平置若罔聞。他在等一個人回來，亦或是，等待那人帶給自己結局。
    洪麟，你為何會覺得這座宮殿漂亮呢？兒時的你甚至還對孤王說，願意一輩子和孤王住在一起。
    既然那麼喜歡這裏，又為何忽然消失不見？
    往酒杯裏斟酒的動作在帝王聽到門外傳來的打鬥聲時停滯，王祺擱下酒壺，眼角眉梢竟染了些欣喜。
    那人，終究還是回來了。
    門被推開，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那裏，目光冰冷，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愛卿，你去了哪裏？為何現在才肯回來？”不要因為王後而用這樣的目光看孤王，孤王錯在哪裏？孤王等了你無數個日日夜夜，錯在哪裏？
    “殿下，罪臣是來取殿下性命的。”那人跪在自己麵前，一字一句，說要為他心愛的人取自己的性命。“殿下，請出劍吧。”
    他們再次相見，沒有往日別後重逢的歡喜。有的，不過是那人滿身的戾氣，以及自己的無可奈何。
    半響，他道：“真是傻子。”也不知說的是眼前人，還是他自己。
    愛一個人，就那麼重要麼？這句話，是問你還是在問孤王自己呢？
    不正是殿下，教會微臣愛一個人的含義嗎？微臣真是感激不盡。
    揮劍相向，來人不斷攻擊，帝王一再退讓。一劍，斬斷了他們昔日點滴。一劍，揮斷他們朝夕相對的過往。
    “束手就擒，孤王會恕你無罪。”你連武藝都是孤王教的，又怎會贏得了孤王？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了，起碼孤王會心疼。
    “殿下，請殺了罪臣吧。”
    怎麼？如今你寧願一死，也不肯聽孤王的話麼？
    “孤王問你，你有沒有······哪怕就隻有一瞬間······愛過孤王······”就算是騙我，也請你說有好不好？算我求你，給我一點恩惠，我隻要一點點。我多麼不想，帶著冰冷一個人離開。
    “沒有，從來都沒有過。”語氣堅定，不帶一絲虛假。這個答案，不知殿下是否滿意？
    心裏好像早被那人埋好了火藥，如今隻等那人扔下微弱的火星，就會轟的一聲炸開，四分五裂。
    握著劍的手慢慢鬆開，哀莫過於心死，竟是這樣。
    眼睜睜看著對麵的人把劍沒入自己的身體，除了疼，他居然還感到莫名的解脫。反正已經沒有心了，剩下的，孤王隨你······
    他說過，隻要那人願意回到他身邊，他可以給他一切。可那人不稀罕，他最後回到自己身邊，不過是為了取自己的性命。
    既然你想要，孤王便給你。
    這樣也好，至少我身上，還有你想要的東西。
    洪麟，你的臉上怎麼會有驚慌呢？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該高興麼？
    想要靠近，身體卻在無力退後。這樣也好，退開了，我們最後便是君臣。洪麟，孤王不能再護著你了。還有王後，既然她是洪麟喜歡的人，你便帶著她一起走罷······
    生，老，病，死，愛別離，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一切相由心生，亦皆由心解，隻需放下而已。
    洪麟，你不要怨恨孤王。孤王隻是陷得太深。隻願來生，你我不再相見。我不會傷你至此，你亦不會，對我恨之入骨。
    微不可聞的歎息，眼角有淚不肯落下。奇怪明明已經放下，末了，連雙眼都無法闔上。
    嗬，我曾等你許我一場永久。而今，隻等來你許我一曲離歌。
    他剛剛做了什麼？那人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手，不住發抖。
    殿下，您為何不躲開？殿下，為何到了最後······還要對想殺您的人心軟？
    殿下死了，死在他的手裏。可是他，怎麼會這麼難過？他回宮的唯一目的，不正是殺了殿下麼？
    精疲力盡，有人的劍已經刺向自己的要害。他不反抗，反正今日，他也從未想過會活著回去。可王後，王後她身為一個女子，未免太可憐了······
    倒在地上，耳邊怎麼會聽到王後娘娘的聲音呢？嗯？娘娘，您還活著？那麼我······徹底背叛了殿下是麼？
    殿下。
    用盡全身力氣，將目光看向殿下所在的方向。淚水擋住眼簾，滿是依賴：殿下，您為何不肯看微臣？您不是，一直都愛看著微臣的嗎？
    微臣毀了殿下的畫，所以殿下在生氣是不是？那麼殿下，原諒微臣可好？
    “有刺客夜闖王宮，殿下不幸遇難。”有人立在一片狼藉中，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情緒“刺殺殿下的人，已被我們就地處死。”
    萬分不屑地越過麵前的屍體，長身玉立的身影臉上帶著嘲諷，果然都是傻子。
    殿下是傻子，才會為那人付出這麼多。甚至為了讓他回來不惜將王後的首級掛在城牆上。還傻傻地問自己，那人看見了會不會回來呢？為那人變得喜怒無常，逼著他隻好遠離。他甚至聽了王後的話，想要殿下從瘋狂中得到解脫。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能醫治殿下的人，是洪麟。他樸勝基，什麼都算不上。
    殿下，洪麟的確回來了，隻是他讓仇恨蒙住了雙眼，連城牆上的首級是假的也看不清。殿下既然知道他要殿下的性命，怎還會如此雲淡風輕？
    洪麟是傻子，搖擺不定。殿下說洪麟仁厚，在微臣看來卻是懦弱。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才會害了自己，也害了殿下。
    而他樸勝基，該稱得上是聰明人麼？洪麟來刺殺殿下，他袖手旁觀。明明可以救殿下，卻阻止所有人的行動。就那麼，看著他把劍刺入殿下的身體。
    見死不救，不能救。得不到的話，毀掉會更好。也罷，反正他樸勝基本來就心狠手辣。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在一場噩夢中完好無損？
    一直以來的野心是為了什麼呢？為了站在權利巔峰，笑看天下。還是為了離殿下近一點，更近一點？
    微臣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夠告訴微臣答案。每個人的眼睛，會看見不一樣的東西。說微臣不擇手段，但那不是在順應物競天擇麼殿下。
    “殿下，微臣到底哪裏比不上他？”指尖輕柔，為那張臉輕輕搽掉刺眼的血跡。語氣認真：“微臣今日，算不算，送殿下解脫呢？”
    若不是殿下為洪麟瘋狂至此，微臣又怎麼會像今日這般，親手斬斷對殿下所有的愛戀。
    殿下，洪麟說殿下教會他愛人。可勝基，隻學會了愛自己。您每對微臣提起一次那個人，微臣的心便冷一分。最後，微臣的心隻好化作灰燼。
    殿下，一個沒有心的人，不比死去的人可憐麼？
    畢竟，洪麟還有殿下的愛，勝基，隻能在最後苟延殘喘。
    他站起身，手心握著染血的寶劍，巋然不動道：“把屍體清理幹淨，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對了，王後住的交泰殿也該好好清理一番。那個企圖弑君的女人，怎麼還能好好活在這個世上？
    黑暗無邊無際，讓人找不到出口，隻好站在原地不動。
    殿下，有人這樣叫他。是洪麟麼？你在哪，我怎麼看不見你？還是說事到如今，你仍然不願看見孤王？
    殿下。
    這個聲音，不是洪麟啊。
    殿下，微臣到底哪裏比不上洪麟呢？
    黑暗中開出白色的念影草，一簇一簇，向著忽然映照過來的光源開去。風起，麵前有花瓣飛舞，像是要給王祺指路一般。
    “你要孤王跟你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