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霄被封印的那些年月，恨意翻騰，愛意浮沉，折磨得他幾近瘋魔，剛從南海出來，他瘋了一樣想找到青雲問個明白，然後把這個滿口正義的天君鎖起來折磨，可如今這人就在他麵前，口中還央求著道“有要事相求”，他的心裏卻不知為何莫名好笑。
    重霄欺身靠近，嘴角挑著笑：“你在求我？”
    青雲別過頭，不肯出聲。
    看著他下頜上的紅痕，重霄卻不肯讓他逃避，他直接伸手捏住青雲的下頜，強迫他抬起頭來，卻見青雲垂著眼眸望向旁邊，就是不看他。
    “看著本尊。”重霄冷冷道，手上用力，又讓青雲下頜上還沒有消散紅痕加深了。
    他仿佛找回了當初的恨意怒意，整個人都散發著被欺騙的憤怒和悲痛，還有幾分下意識的無措。他抬起另一隻手把青雲狠狠推壓到石壁上，整個人把他籠罩在陰影裏，沉聲問道：“青雲，你有什麼資格求我？你憑什麼求本尊？”
    青雲被狠狠撞在石壁上，仿佛有種骨頭都要被撞碎的錯覺，他皺著眉頭抬眸看著重霄，看著眼眶發紅的重霄，心裏一痛，便任由心裏的話傾吐而出。
    “重霄，我當初說的話是真的，我不想封印你，可我舍不得……”
    重霄眯著眼睛，似乎在區分他口中所言幾分真心幾分做戲。
    “我舍不得殺了你……我猶豫了……可是不阻止你三界必將生靈塗炭，所以我寧願神死魂銷，我隻能封印你，我想見你……我想你……”
    青雲一下子清醒過來，低頭咬住了自己蒼白的下唇，眼角的淚珠順著臉頰劃下。
    重霄從來沒有見過青雲這副模樣，可憐，無奈，無助，渾身顫抖。
    “嗬！”他放開青雲，後退幾步大笑出聲，“哈哈哈哈！”他雖然在笑，可眼裏卻一片冰冷，臉上全是諷刺。
    青雲已經把自己想說的說了，想做的也做了，能說出這些話已經是他的極限，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哈哈大笑的重霄，強迫自己收起一切示弱，又變回了那個平靜如水的青雲天君。
    可惜這位天君此刻眼眶濕潤，下頜紅痕明顯，一副被欺負得緊的模樣。
    重霄好似笑夠了，終於收了笑聲，背對著青雲道：“那你所求為何，準備用什麼打動本尊，青雲天君？”
    青雲撫平袖擺，站直身體，甚至把垂到胸前的一縷青絲整理到肩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我想求魔尊永不入凡塵。”
    “哦？”重霄挑眉，“可本尊覺得人界近日頗為熱鬧，正打算去湊湊熱鬧呢。”
    青雲直接道：“我可以留在魔界，憑君處置。”
    重霄更是詫異，卻很快就斂去臉上神色，向青雲走近幾步，他又停下了腳步。
    青雲毫不回避地直視著他，聽他問：“你憑什麼以為這個條件可以阻止本尊入凡塵？”
    青雲回道：“因為除了我自己，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重霄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出了洞口他的聲音才傳來：“那青雲天君就留在這裏休養生息吧！”
    洞口的禁製沒有撤去，外麵的轟隆聲無法傳進來，青雲走到洞口，看著重霄一步步走進寒潭中。
    被封印在海底那麼多年，想必他狠透了水，如今卻不得不入水。
    青雲知道重霄師父的芥子世界就在寒潭之下，可他不能靠近。
    重霄沒有禁止他離開石洞，他便漫步到寒潭邊上，抱著雙膝蹲在水邊，看著水中不斷晃蕩的倒影，片刻之後霎然清醒，覺得有失體統，便起身到旁邊的石塊上打坐吐息。
    魔界根本沒有適合他的仙塵，他吸入呼出的都是含著寒潭冷氣的魔息。
    瀑布奔騰間揚起的水汽撲在他的身上，很快他的衣裳就泛起了濕意，他卻毫不在意。
    就這樣，幾日輪轉，瀑聲依舊，直到重霄從寒潭中出來，單手掐在他的脖頸上，青雲才從凝神靜氣地打坐中清醒過來。
    “青雲，我現在一隻手都能捏死你。”重霄離得很近，說話間熱氣撲到青雲臉上，青雲這才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冰涼。
    他抬起頭看著重霄，就像是把脖頸往他手裏送，好方便他掐似的，嘴裏道：“魔尊自然魔力通天，我一界殘魂和幾樣凡塵俗物拚湊而成的身體在魔尊手下自然不堪一擊。”
    重霄甩開他，轉身往外走去，青雲立即起身跟上，因為長時間打坐，腿腳有些麻木，他卻強撐著挺直身體跟了上去。
    這副陰差陽錯拚湊而來的軀體就是麻煩許多。
    重霄並不是要去人界，他直接打到天魔塔，以一己之力把那些發狂的魔物清理掉，然後沿途歸攏自己的舊部，最後渾身帶血站在天魔塔下腳踩欺壓弱小的大魔君，在部下的呼聲中重成魔尊。
    青雲一路隨他而來，眼看他手段殘忍，幹脆利落地清理發狂的魔物，身上漸漸沾染上肅殺之氣，臉色也越發的凜冽無情。
    天魔塔邊上就是魔尊居所，被那大魔君霸占之後翻修過，昔日的肅殺、簡樸被華麗富貴代替，寢殿裏更是奢華至極。
    慘死的大魔君這些年過得很是享受，搜羅了一大堆各色美人，男男女女，仙魔凡人都有，如今重霄重回魔界，按照魔界傳統，在他殺了那大魔君的同時，這些“遺產”就都為他所有。
    於是就有部下來詢問這些美人們該如何處置，問的時候這部下還撩起眼皮自以為隱蔽地打量了一下青雲的神色。
    青雲不動聲色地站在大殿裏，完全置身事外。這名部下不由得納悶：這位頗為眼熟的美人一路上和尊者隱形不離，這會兒就不生氣？
    那些已經無主的美人們也在大殿裏，眼前這位據說是重回魔界的魔尊看起來嗜血好殺，事關自己的安危，好些凡人都哭哭啼啼起來，那些仙界的倒是沒哭，隻是滿臉痛恨地盯著重霄一會兒，又轉而怨恨地看向邊上疑似仙界之人的青雲，似是恨不得與他們同歸於盡。
    反而是那些魔界美人們，安安靜靜的，甚至還朝重霄的部下拋媚眼，更有甚者還朝重霄搔首弄姿，妄想跟著厲害的魔君們享福。
    魔界向來強者為尊，這些魔界美人們就像人界的菟絲子，難免想依附強者生存。
    重霄完全懶得理這些人，看都不想看一眼，隻道：“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
    部下應了“是”，就把那些心思各異的美人們帶出了大殿。
    那些吵吵鬧鬧的鶯鶯燕燕終於被打發走，重霄心裏暗自鬆了一口氣。
    側頭看到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應的青雲，他暗自咬牙，開口道：“青雲天君還要守著本尊？”
    青雲看他一眼：“既然說了留在這裏，那理應是魔尊在哪裏，青雲便在哪裏。”
    “嗬！”重霄諷刺道，“人界的狗都沒你這般攆腳後跟。”
    青雲一路上已經聽習慣了，直接不應答便是。
    重霄卻似乎突然生了氣，拽著他的手腕便大步往殿後走去。他記得昔日自己在殿後建了一座沐池，池中之水和寒潭處的差不多，是他特意引來清淨心神的，那大魔君是個貪圖享受者，這沐池應當還在。
    果然，沐池還在，甚至被他的腳下亡魂修繕一新，更加舒適方便。
    先前那大魔君就在此地行樂，被重霄痛打的時候衣衫不整，這處便沾染了血跡，不過已經有部下把沐池這裏整理幹淨了，池裏原本的水也被清理幹淨，此刻已從源頭注入半池活水。
    “滾出去！”重霄低喝一聲，已經在整理帷幕的部下們連滾帶爬地就跑了。
    重霄拽著一言不發的青雲，手上一用力就把他丟進了半池清水中。
    在看到沐池的時候，青雲大概就知道重霄要做什麼，所以他倒沒嗆到水，隻是從水中坐起來的時候，十分狼狽——他渾身都濕透了，束著頭發的發帶被水衝散，滿頭墨發便披散下來，此刻濕漉漉地貼在前胸後背，眼角也因為冷水的刺激泛著紅。
    重霄居高臨下地看著在水中喘，息的青雲，走到池邊蹲下，手上一吸，青雲便被他吸過來捏住脖頸。
    青雲被迫仰頭看著他，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劃過下巴，落在重霄的手背上，帶起輕微的癢意。
    “昔日為了所謂的三界不惜神死魂銷，如今為了凡塵又肆意出賣自己。”重霄低頭盯著他的雙眼，語氣冰冷地問道，“青雲天君，我的好天君，值得嗎？”
    青雲，你怎麼就從來不看重自己呢？
    “我輩所行之事，隻求無愧本心，不為值得。”青雲絲毫沒有性命皆捏在別人股掌間的樣子，說起這些話來反而正氣凜然。
    “嗬！”重霄冷笑道，“好一個無愧本心。”
    他忽然湊到青雲耳邊低聲道：“那你封印本尊之前所謂的心動，皆為妄語？否則你又怎能安之若素地來一句無愧本心？”
    青雲喉結一動，心裏湧上緊張，就聽重霄又道：“此刻天君是否還無愧本心？”
    不待他回應，重霄便偏頭狠狠吻住了他，動作和力道都很淩厲，他隻覺得唇上一痛，口中便漫上了一股血/腥味。
    青雲睜大眼睛掙紮了幾下，抬起來推拒的手被重霄抓住按在了池邊，他用力到指節發白。突然想起過往，想起重霄昔日的那句“自作自受”，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青雲闔上眼眸，雙唇微啟。
    重霄頓了一下，動作更為凶狠起來。
    池水晃蕩，慢慢積滿，湧上池邊輕柔地拂過交疊在一起的手，卻無人在意半分。
    ……
    青雲竟然受涼了。
    這是誰都沒想到的事，包括他自己。頭暈眼花渾身酸痛之際，他難免心裏再次歎息這具軀體的脆弱不堪。
    “真是不堪一擊！”重霄還在邊上冷嘲熱諷。
    青雲想回一句“還不是尊上做的好事？”，想了想又作罷，隻是動了動頭，把壓在背後的頭發順出來，勉強用發帶綁住，可惜他此刻渾身無力，嚐試了半晌都沒能打上結。
    重霄便伸手替他打好結，抬過部下去人界尋的藥，冷硬地道：“喝了。”
    仿佛碗裏裝的是毒/藥。
    青雲抬眸瞥一眼，黑黢黢的，還散發著濃烈的苦澀氣息，確實同毒/藥沒甚區別。不過他還是接過來，毫不猶豫地一口喝個幹淨，臉上沒露出半分被苦到的模樣。
    青雲很想挺直脊背端方坐著，可是他渾身無力，隻得放鬆身體倚著椅背，他身上批了件寬大的外袍，玄色布料把他整個人籠在裏麵，更顯得他臉色蒼白。
    重霄半是警告半是嘲諷地開口：“你可得活久點，要是一不注意死了，那本尊就得去人界找樂子了。”
    青雲無力地看他一眼，把下巴縮在玄色衣襟裏，嘴裏道：“那是自然。”
    看他把自己的外袍當作取暖的披風，重霄冷哼一聲甩袖出了門。
    見他走遠，青雲扶著椅背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要跟上去，卻突然頭暈摔在地上。
    聽到響聲，重霄去而複返，看著趴在地上的整個人被玄色衣袍籠住的青雲，他頓了頓，才幹脆彎腰把他抱起來放回榻上。
    “腳都軟了還攆什麼？”掀開被子把人蓋住，重霄又掐著他的脖頸威脅道，“給本尊老實躺著，不然本尊就帶你去人界找樂子。”
    青雲卻一手抬起摟住他的脖頸，一手觸到他的臉頰上，輕輕地撫著他的眉宇，眼神迷離地凝望著他，整個人似乎已經摔暈了頭，嘴裏低聲喃喃著什麼。
    重霄依稀之間聽到他喚“重霄”，又似乎聽到他在喊疼，他不由得低頭湊近，便聽青雲迷迷糊糊地喃喃低語：“重霄……我好疼……胸口疼……”
    “我是不是……死了……在梧桐樹下……我一個人……”
    “重霄……我想喝……梧桐春了……”
    “我想……同你去看……連天碧的……”荷花開了沒有，還想同你去看安遊的梧桐花開了沒有，我還想同你去裏丘再遊賀秋集市……
    話沒說完，青雲便昏睡過去，手卻還摟在重霄脖頸上。
    往日回憶和重逢後的畫麵交替出現在腦海裏，重霄姿勢別扭地伏在榻邊，眼神複雜地注視著昏睡過去的人，良久之後，他才拉開青雲的手，掖好被角便離去。
    那大魔君頗有幾分本事，昨日對戰他受了傷，當時一直沒來得及在意，這會兒卻不得不去調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