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念並不回避她的注視，他想到了曲離，同樣高傲揚著的下巴，透著隻屬於妖的那般放縱風流的氣度。
    他問：“你說你原來不想看著我死，是為什麼？我若是人，就會死麼？”
    “那位無覺住持，不喜歡人。”狐妖道，“不過他也不會害你就是了。隻是你在此地待得久了，自然也不是人了。若你是人的話。”
    他問：“如何就‘自然也不是人了’？”
    狐妖笑：“魂魄離體，還是人麼？”
    “……那是鬼了。”崇念道。整一座蘭生古寺，除了無覺住持之外，都不是人麼？佛門聖地，竟能如此？
    仔細想來，這狐妖也不是誆他，其實他早就注意到了一些異常，比如，那些人是有影子的，但回想起來，說是影子，卻並不隨動作變化十分一致，中間有不到毫秒的遲滯，他原以為不過是自己仙力暫封帶來的異常感。
    但為何會是這個樣子？
    狐妖看著他變了臉色，覺著有趣，問：“仙人也怕鬼麼？”
    “也不是怕。”崇念道，“鬼，也吃飯麼？我是說，那種人間正常的飯？”
    至少他在食堂吃到的東西，都是正常的人間飯菜，熱氣騰騰香噴噴的，同在食堂的那些“人”，也都吃得挺開心。難道隻他一“人”，吃的是人飯？還是他吃的是“幻術”所成？
    狐妖噗呲一聲笑了出來，似乎並沒想到崇念會想到這個，她道：“若是妖怪，倒是能吃些人間飯食。”
    崇念問：“還有妖怪？”
    “我不就是麼？”狐妖道。
    “我之前沒見過你。”崇念道。他不信這狐妖能偽裝成“人”偽裝得那麼徹底，氣息變得完全不同。狐妖的氣息，於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是，我平時都在書閣睡覺。”狐妖道，“那些山野精怪，老娘沒興趣陪他們玩。”
    “還有山野精怪？”崇念隻覺心驚，這麼說來，那位劉老伯也是“山野精怪”了，“……我竟全然瞧不出。”
    狐妖嗬嗬笑著道：“要不說麼，一葉障目，一葉乾坤。要使障眼法，還是佛道中人厲害。”
    崇念又是一驚，“你是說，這一切，是無覺所為？”
    “不然？一點小鬼精怪，有這麼大本事？若非托他庇佑，早被神佛鬼使收個幹淨了。”
    “無覺為何要這麼做？”
    狐妖攤手：“我如何知道。”
    崇念問：“你讓我過子時再出去，是為什麼？”
    狐妖：“你既是仙人，要出去也無妨。”
    “我若是人呢？”
    狐妖咧嘴一笑：“真這麼好奇，就去那古井院子看看吧。”
    “那裏？”崇念目光轉向那個方向，也隻是幹瞪著泥牆，“會發生什麼？”
    狐妖嗬嗬笑著湊近他的耳邊：“因為那是一口骨井。”
    “什麼？”
    狐妖笑露尖牙，不由分說又抓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寫：“‘骨’井。”
    不是古井，是骨井，這是一個冷笑話嗎？
    狐妖伸了個懶腰，懶洋洋道：“困了。”然後也懶得推門，直接穿牆就出去了。崇念看著，跟著也走了過去，手指往牆上戳過去，奇怪，他卻無法穿過去。
    也不對，他還在人形裏邊呢，他暗罵自己一聲傻，然後推門走了出去。
    吱呀一聲推開柴扉，石階往上，就是那口古井所在的院子。裏邊跳躍著磷火星點，看不分明是樹影還是別的什麼影，搖來蕩去的，晃得他心裏竟止不住的顫。
    他覺得不對勁。
    接著腳底下一軟，暈倒在了石階上。
    閉眼之前，他看到窸窸窣窣的無數影子向自己聚攏過來，奇怪的是，他看不清任何一張臉，隻看得見那上麵一個個模糊幽黑的窟窿。
    過了不知多久，他感覺到眼皮子上跳躍著光線，淺金色的，透著暖意。
    意識醒來，隻是他覺得腦袋裏的大血管一跳一跳地直抽搐，抽得他腦袋發脹發緊，暈乎乎的，說不上特別難受，就是意識恍恍惚惚的不大清楚。
    “小念兒。”有人在耳邊叫他，輕輕的氣息撲到他耳朵裏，癢癢的，他伸手想拍靠近他的人，可渾身沒有勁兒。
    他隻能努力睜開眼睛，掙紮許久隻成功眯了一條縫兒，透過這條縫兒，看見一張距離自己極近的臉。
    看到浮鶴的一刹，他心裏緊繃的弦幾乎又要崩斷。
    這一次見到的，是真是假？
    他坐起身，發現自己卻是坐在了一片白霧之中，就像他到天界的第一日，那般虛無縹緲無邊無際的白霧。
    浮鶴彎腰拉他起來，淺淺笑著，輕聲對他道：“小念兒，你在做夢。”
    他恍恍惚惚的竟也不大吃驚，隻道：“浮主司，這裏是哪裏？”
    “哪兒也不是。”浮鶴淺笑著道，“你仙力暫時被封，差點被傷。不過你很快就會醒的。”
    他點點頭。浮主司這時還扶著他，他擺了一下手，想說自己能站穩沒事的，卻發現自己的手竟是半透明的，不止手，他的手臂，肩膀，全身上下，都是半透明的。
    就像他引過的那些魂一樣。
    因為在夢裏的緣故嗎？
    他抬起頭，卻見浮主司盯著他的胸口皺起了眉。他的胸口心髒的位置有一道疤，浮鶴的目光就是緊緊盯著那一道疤。
    浮鶴皺著眉道：“他，也在你體內。”
    “他？他是誰？”崇念問。
    浮鶴眉頭緊鎖，伸手輕輕觸到了那一道疤的正中，卻沒有回答。
    “浮主司？”
    “……不對。”浮鶴又道，“是你，在他的體內……”
    浮鶴的話聽著越來越模糊，他沒想到這個很快醒來卻是真的很快，他睜著眼，就這麼醒來了。
    檀香縈繞鼻間，他是在禪房中醒來。
    窗紙透過白亮的天光，外邊竟已是晴好的白日。他猛然記起夢中好像聽到浮主司說了一些話，聽不明白，現在記起也記不清了。
    無覺站在一旁，見他醒來，雙手合十，道：“施主醒了。”
    崇念轉頭看著他：“我……”
    無覺道：“施主為何來此？”
    “……什麼？”
    “施主為何來此？”
    “我……”崇念根本沒摸清眼下狀況，抬眼卻見禪房的牆上，竟繪著惡鬼三千，恐怖而猙獰。
    崇念看得瞠目結舌。
    “施主為何來此？”無覺又問了一遍，語氣卻依舊是平靜無波，沒有半點的不耐煩。
    崇念站起身，望向麵帶淡漠疏離的微笑的無覺，深吸一口氣，道：“我是天界仙人，來自穿越署轉鷺司，有人魂穿越到了此間人界，我來這裏，引他回原來的世界。”
    無覺微笑道：“隻怕不能如施主所願了。”
    崇念緊張起來，“大師這話是何意？”
    無覺轉頭向門外望了一眼，“施主請去罷。貧僧亦窺不破，便是定數，也猶未可知。”
    崇念跳起來，盯著微笑著的無覺，又看了看半敞開的木門，最後走了出去。
    無覺沒攔他，也沒有出現誰來攔他。
    隻是障眼法不知怎的破了，或是撤了，寺中的陰寒怪戾之氣，奇怪地融合在身後傳來的僧敲雲板的肅穆之音中。他聽見很多聲音，也看見一些之前見過的“人”，他們並不主動靠近他，但似乎也並不畏懼他。沒了障眼法，他看到他們原本的模樣，死去之時的，或是僵硬的，或是猙獰的。
    又或者不過是一種相罷了。他將目光移回眼前的黑暗，走過夾道，便是茅屋所在。
    走過夾道，觸不及防下起了太陽雨。然而不過幾秒，雨絲消失，又恢複了大晴天。
    才走入茅屋，忽然平地響起一聲雷，轟隆隆的。他探出頭去，確認外邊還是大晴天，陽光燦爛，曬得空氣熱得發燙。
    難得一見的晴天打雷。
    不久之後，竟然又是平地一聲雷轟然響起。
    有腳步聲漸漸靠近。無覺出現在門口，手裏捧著一件黃布抱著的圓形物件。
    “施主有一願，貧僧卻可以答你。”
    “我有何願？”
    “施主昏迷之時，曾連問三句，‘我是誰’？”
    崇念怔了一下，“我問過？”
    無覺輕點了一下頭。
    “那你打算如何答我？”
    “不是貧僧答，而是借它一觀。”
    無覺說著，從黃布包裹之中取出了那件圓形物品，是一麵銅鏡，質地古樸，隻是邊沿曲線光滑，並無任何可手持抓握之處，無覺取出它，往空中一擱，那鏡子便安靜地懸浮在空中。
    這時有“人”從遠處走廊穿行而過，映在照生鏡中。
    崇念兩眼所見那是骷髏一具，在照生鏡中，卻是糾纏的樹枝花葉。為何竟是如此不同？
    “這是照生鏡，施主可有興致也來一照？”無覺問，神情依舊的輕淡若風，似乎絲毫沒注意到剛才走過去的那“人”在鏡子裏照出了什麼樣子。
    鏡子真的照出了他身上隱藏的秘密，他的樣子倒映在鏡子中還是他，依舊是化形為人時的樣子，可在鏡子裏，地上的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是一條小龍正在擺尾遊弋的樣子。
    隻是那條小龍動作極慢，仔細看的話，似乎還有一層很淡的影子罩在上邊，卻看不出是什麼。
    崇念問：“大師答了我的問，我該如何報答？”
    無覺微笑著道：“貧僧無求回報。”說罷，將銅鏡重又黃布包上，轉身走了。
    崇念在原地愣站了許久。無覺似乎並不阻他做任何事，他要引魂，無覺也沒說不可。蘭生古寺內除了住持之外都不是人，這種事，於他而言，轉鷺司隻管引穿越之魂，他也不管閑事。
    他走過去，打開了大木箱子。魂棲身在一塊頗有靈氣的山石上，仍在“沉眠”之中。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到山石的一刹，魂卻忽然醒了過來，不及眨眼，隻見一道青灰色的光從山石中飛了出來，彙聚一團的青灰光霧在空中懸停了一小會兒，接著竟向門外飄去。
    他跟著跑出門外去，竟見山寺中不止從他所在的茅屋中飛出的這一抹魂，還有好幾道在半空中，向山寺外飛去。
    他跟著跑在後麵，一躍出了古寺院牆，在山門外，他見到所有這幾道魂所飛向的，是站在那裏的浮鶴手中所執著的轉鷺燈。
    他跑到浮主司身邊：“浮主司，您來了。”
    浮鶴點點頭，看了他一眼，微仰頭凝視著古寺的方向。魂已收到，卻並無離開的意思。
    崇念問：“主司，您，要進去麼？”
    浮鶴搖頭：“我不入佛土。”
    於是崇念陪著浮鶴，站在佛門三丈以外，靜立而侯。
    崇念問：“主司，您在等什麼麼？”
    浮鶴道：“天雷將落。魂或有缺。”
    “天雷？會有天雷？要劈人嗎？還是妖魔鬼怪？”崇念驚訝，“還有魂沒引麼？是無覺住持？”
    浮鶴道：“他非穿越之人。”說罷，伸手摸了摸崇念的鬢發，微微笑著，卻又蹙眉，抬頭看著陰雲重壓的天空。”
    寺門方向傳來響動。崇念轉眼望過去，是無覺推開厚重的大門，走了出來。障眼法不再之後，蘭生古寺亦不再如崇念初次踏入時所見的那般巍峨明淨，磚牆瓦礫，甚是破敗，甚至牆角焦黑，似曾被大火焚灼。
    無覺走下數級石階，停了腳步，與他們隔空相對。
    浮鶴問：“住持要走出佛門麼？”
    無覺：“貧僧不會出蘭生寺半步。”
    浮鶴點頭：“你還要保護他們。”
    崇念第一次見，無覺的微笑裏，閃過了一絲淒惶，他道：“貧僧曾誓願，自修以救度世人。”
    短暫停頓，他又繼續講訴：“八年前，為逼藏於寺中一人，自皇宮而來的許多人將山寺圍起，施毒煙將寺中所有人與獸一並毒死。貧僧那日往後山采藥，得以存活。自那時起，山寺雖在，除貧僧外，卻再無此界活人居留。”
    天空雲層越來越厚，不時有一道流電劃過，似乎天雷隨時將會降下。
    崇念忽然意識到無覺為何要從寺中走出來，無覺是怕將要降到自己身上的天雷，會傷到留住寺中的魂靈精怪。
    “貧僧五欲未離，不過一介凡僧。”無覺道，麵上是平靜無波的微笑，“奈何佛法莊嚴。”
    倏忽之間，數道天雷一齊落下，然而卻並未落在無覺身上，而是落於寺中。
    崇念震驚地看到，整座古寺刹那被明藍色的火焰所籠罩，磚瓦坍塌，木梁頃刻間已是焦黑。
    天火刹那而至，頃刻即去。
    天火之中，魂靈精怪滅去大半，也有部分仍在。昨夜來找崇念的狐妖，她的氣息仍在古寺之中，隻是微弱了許多。
    無覺側身看著，閉了一下眼，眉宇之間閃過一絲哀色，“天雷未落於貧僧身上，貧僧竟未成魔麼。”
    浮鶴邁步跨過山寺大門門檻，潔白淨足輕踏在焦黑的土地上，不落塵跡，音如梵鍾莊嚴空靈，“邪迷之時魔在舍，正見之時佛在堂【注1】。住持心甚慈悲。”
    無覺目光在浮鶴麵上逡巡，清淨目光流露出一絲半分的疑惑，“我似認得你。”
    浮鶴輕輕搖了一下頭：“微塵眾，一合相【注2】。”
    崇念站在原地愣愣看著，全聽得糊塗。
    無覺目光又複歸清淨，亦搖頭，輕笑，“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無相無住【注3】。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注4】。”
    無覺吟卻，身化作光，一瞬似有萬千蓮花開，下一瞬再不見。
    而被他留下的那一道影子，還膠著在地，慢慢化為了一道青灰色的魂，晃晃悠悠飄入了崇念所執的轉鷺燈中。
    一直跟隨在無覺身後背影之中的，是無覺的師兄。崇念在轉鷺燈流轉過畫麵中看到，蘭生古寺在盛世未崩之時曾經香火繁盛的模樣。
    引魂完畢，崇念本想浮主司也會一道回天界去，然而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任何動靜。關於在蘭生古寺夢中所見，還有那狐妖的事，他想問浮鶴。
    終於還是沒有等到，他隻好獨自回了天界。瑛站在轉鷺司門口，不知是碰巧在這等他還是什麼。他原想問瑛也是一樣的，但話到嘴邊還是又咽回去了。
    他總覺得有些地方不甚對勁，他還是想先試著問問看浮主司。
    其次，他才剛走到瑛麵前，就被瑛一個伸手圈進了懷抱之中，他有點懵。
    “念。”瑛在他耳邊喚了一聲，然後鬆開了懷抱。
    瑛見他愣在原地邁不開步子，回頭對他說道：“跟我來。”
    崇念跟上他的腳步，問：“去哪兒？”
    瑛：“訓練。”
    崇念：“……啊？”
    “你在蘭生古寺的事，我感應到了。我無法時刻在你身邊，你必須學會更好地保護自己。”瑛說著，轉頭看他。
    他注視著瑛那雙深邃的黑眸，點了一下頭。
    十分鍾之後，他又一次回到了那幅畫裏，在瑛的注視下哀嚎著被無數閃著磷光的“骷髏怪”追逐。
    瑛說一個時辰內完成，便賞玉池湯浴。老實說，當時他暗暗吞了一下口水。
    豁出去了。他一個瀟灑轉身，捏起手訣，瞪大了雙眼，開始噼裏啪啦打怪。
    沒辦法，食色性也。欲望有時候也是第一生產力。
    然而兩個時辰之後，水花飛濺中雲霧裏急劇沉浮不得喘息的他，卻又有點“後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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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注4】：出自唐·慧能所述的《六祖法寶壇經》。
    【注2】【注3】：出自《金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