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也都被巨大的異響驚醒，但崇念注意到這些村人沒有一個跑出自己的屋子。雖然他們都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但都沒有喪失行動力，非常速度地往的各屋主廳聚集，很快都到了主廳裏他們所供奉的神龕附近。有小孩子抹眼睛張嘴要扯開嗓子哭起來但也很快被爹娘捂住了嘴，抱著安撫。
    看來這村子受妖怪襲擊的頻率還挺高的，至少在最近幾年可能不時就會遭到一次。
    也來不及他多想了，田納幾乎沒有停頓地就往村口衝去，瑛緊隨其後，小天也跟在後麵，但行動相比要遲緩了很多，崇念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和小天待在一起。
    他們隻是請來的幌子，並不需要實際上去做什麼，但他多少還是擔心的。
    他沒問瑛掌事他們任務的對象是誰，因為他在睡著快要醒來的時候，模模糊糊地借著轉鷺燈感應到了一些畫麵，他那時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田納。現在他知道了，在這幾天將要死去的，不是田納，而是他的弟弟。
    同時他也有些納悶和疑惑自己在和這位小天弟弟對上眼的那一瞬，他身體像是躥過一陣電流一樣的奇怪反應。
    他和小天衝到村口的時候，結界不斷發出刺啦啦的聲音似乎任何一瞬破碎掉都不奇怪。這時他就看見田納站在一塊大山石的正前方已經拉開了一柄長弓，弓身漆黑無比不像是普通木頭做的，而架在弓上的箭根本並非實體，而是淡金色的光彙聚而成。
    看來田納確有異能，他自己就是個除妖師。
    光箭離弦射出，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射穿了長毛大豬怪的巨大頭顱，從一隻眼睛射進從後腦勺穿出，整個過程隻在眨眼之間。
    長毛大豬怪哀嚎了一聲卻沒有倒下，發狂地晃動起自己的腦袋，一下一下地去撞擊結界。
    田納又一支光箭射出，準確無誤地從大豬怪的另一隻眼睛射了進去，又一箭，穿心而過。
    這時瑛從袖中取出一疊符，伸手一揚就拋到了空中，天女散花一般地落下，大部分落在了大豬怪的前麵，隻有一小部分落在了大豬怪身上。
    崇念看得很清楚，那些符雖說是符，但其實不過是畫了符的普通紙張，一絲靈力都沒有。這些隻是做給那些趴在窗縫後向這裏窺看的村人看的。
    大豬怪死得很快，田納站在河道亂石灘上，也喘得很是厲害。
    小天看著從大豬怪傷口處流出來的暗紅色血液，血液之中混著一絲絲的黑，他皺了一下眉頭，道：“它本來就中了蛇毒。”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向田納：“哥，你也中了蛇毒。”
    崇念聽到這話的時候一愣，剛才田納並未受任何外傷，也不見大豬怪除了發飆之外有過任何針對在場某個人的攻擊，但想起白天時見到的妖怪相食的場景，再結合這話一想，忽然心底顫了一下。這田納還不止是有“蠻力”，更知智取，中午那條蛇沒準就是田納故意“投食”給那大豬怪的。
    “兩三天就好了。”田納不以為意，視線則在瑛丟出去的那些符上，說完轉頭看了崇念和瑛一眼，低聲道：“魑魅魍魎橫行人世。果然，這世間已被神所厭棄了。”
    那眼神清冷，卻透出那麼一絲絲掩不去的疲憊，還有，疲憊之後的怒火和絕望。
    小天走過來，對崇念抱歉地笑了一下，轉對田納小聲勸道：“哥，他們雖是神仙，但也在天道之內，是不能越過天道直接幹預人界之事的。”
    田納站了起來，道：“那麼龍骨塚兩位也是不去的了？”語氣不甚友善。
    瑛一時沒有答話，崇念和他對了視線，轉對田納道：“我們去的。”
    “你們去了做什麼？”田納笑聲有些冷。
    “不做什麼。”瑛這時說話了。
    眼看田納開口又要說什麼，小天打圓場轉向崇念問：“兩位之前去過龍骨塚？”
    “沒。”崇念搖頭，“你們去過麼？”
    “我和我哥都進去過。”小天道，“不過，進去的其實是我娘。那時是去尋我爹去了。我爹沒尋著，我哥和我倒是在裏麵出生了……我娘在我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村裏沒人敢養我們。該說是連靠近都不敢，所以他們也一直不知道，其實我們是兩個人。”
    在處理完大豬怪的遺骸，回去的路上，崇念問小天：“你們接下來是要去龍骨塚做什麼？”
    田納聽到他的問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壓抑的怒火幾乎直接從眼瞳裏噴射出來。崇念縮了一下脖子，心說看來果然是神鬼怕惡人。
    “除妖。”小天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們去除妖。最近妖異出沒平凡，我們懷疑，是不是因為前段時間那邊山裏有異動，白日裏塌了小半座山下來，生了什麼妖異出來。”
    沒有再多耽擱，次日天未亮，他們便向龍骨塚出發了，一行四人，走得很快。當日夜晚，就到了距離龍骨塚僅兩個山頭的河穀歇整。
    很明顯這一帶是風水侵蝕的丹霞地貌，地麵之下則是喀斯特地貌，在崇念的想象之中龍骨塚就是一個巨大的溶洞，到底有多巨大他還不是很能想象，溶洞中間就像博物館那樣支著一具恐龍骨架，哦不對，是龍的骨架。
    但後來越走越近，他發現自己的想象可能需要很大的修正。
    他們後來確實是走到了山下的溶洞裏，不時需要蹚著冰涼的暗河前行。空氣的溫度越來越低，到後麵暗河表麵結了足有半米厚的冰，洞內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冰柱。
    崇念有一會兒看著自己嗬出的白氣覺得很有意思，在成為仙人之後，已經很久沒能真的這麼幹了。這巨大似乎深不見底的冰窟也有著一種華麗震撼的美感，有那麼幾秒鍾的時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來這裏旅遊探險的。
    情況到了他們走到一處冰瀑布的時候有了變化，小天暈倒了。
    田納喂他吃了幾顆藥丸，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醒轉。這期間崇念他們也做不了什麼，崇念在小天醒來之後，便去打量那冰瀑布，冰瀑布水量並不大，隻中間幾道水流，但加上左右延伸開去的冰幕，整個高有十多米、左右寬有三十多米。他抬頭看了兩秒，怔了一下，冰幕之後的石壁上有著非常巨大的浮雕，他看得很清楚，那上麵雕的是龍，而且不止一條，足有上百條大大小小的龍，雕工不甚精湛，但都很傳神。而且，所有的龍都沒有雕上眼珠。
    這裏，真埋的是龍？確實，越往裏邊走，他越來越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有些熟悉，又不知怎麼有些抗拒，心跳得比平時都要快，就是念靜心咒也根本慢不下來。
    但除此之外，這一路進來，一切的感覺都清透得很，不要說有什麼妖異，就連生氣也淡薄得很。
    小天這時緩過來了，見崇念正在看冰幕後麵的石壁，道：“可能是以前住在這一帶的人刻的。我們村子在這裏定居不過兩百多年，隻知道這裏有個龍骨塚，其他的什麼傳說都沒有留下。”
    “我們還有多遠到龍骨塚？”崇念問。
    小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哪裏才是真的龍骨塚。這之後就沒有路了，瀑布上麵還是冰窟，冰裏凍了一些石頭，可能是龍骨。我們最多隻能到那兒。”
    小天醒來之後還是很虛弱，沒法上去，田納也不可能單獨留下他，最後還是崇念和瑛兩個上去了。和小天說的一樣，上麵是個封閉的冰窟，空間很大，足有十層樓高，確實找不到任何能夠繼續走下去的路口，甚至一點機關的痕跡也尋不見。冰窟的三麵甚至看不到石壁，而是看不見到底有多深的冰，似乎這座山的核就是冰了，有人在冰核裏挖出了一間巨大的冰窟墓室。
    小天說的可能是龍骨的石頭也看得很清楚，都凍在冰壁裏麵，但數量不多，個頭也不大，最多有人的一臂長，都是黑乎乎的長條形。
    崇念每一處都盯了好一會兒，一邊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手腕，心想這些黑石頭要真是龍骨，那大概也是腳趾骨頭。說實話他判斷不出來這些到底是不是龍骨，但能肯定這些都不是凡物，而且自己站在冰壁外邊，心中也確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他轉頭想問瑛，卻發現瑛已經不在了，大概是回到了冰瀑布下邊。他愣了一下，正想也往回去，這時卻在不遠處一根豎立的高大冰棱後麵看到了一個人影，竟是小天，而且不是人，而是……大概又是生魂出竅？
    但顯然小天不是第一次，和莊心宇的狀況也不同，小天似乎駕輕就熟，沒幾步就“走”到了崇念的身邊。
    崇念想問他是有什麼事要單獨和自己說，看到小天的神情又住了口。等了一會兒，看著冰壁深處一塊龍骨的小天開口了：“仙人，我知道，其實我不是他的弟弟。我也知道，我就快要死了。你們是來接我回去的。”
    他說得很輕，很安靜，語氣沒有太多的起伏。大概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並接受了自己這樣的未來。
    隔了一會兒，他轉頭看向崇念，道：“仙人，我的眼睛幾年前就看不見了，但在那之後，我開始能看見很多其他的東西。”
    崇念知道他後麵還有話，便也看著他，等著並不說話。
    果然小天又開口了：“仙人，你身上……有龍族的血統嗎？”
    崇念怔了一怔，點頭，問：“為什麼這麼問？”
    小天淡淡笑了一下，轉頭看了凍在冰壁深處的龍骨一眼，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仙人的身上，若有似無的有一絲氣息，和龍骨塚中的某一處，有些相像。”
    一行無功而返，他們回到村子的第三天淩晨，小天死了。田納沒有落淚，隻是緊緊地握著弟弟的手，與弟弟並排坐在山崖上，麵對日出的方向，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天的魂離體後又在田納的身邊坐下了，陪著他，一起等候黎明的到來。他們沒有催促。一直到日出東方，淡金的晨曦照亮山嶺，小天在田納耳邊輕聲說了“謝謝”和“永別”，他才取出轉鷺燈。
    小天沒有回頭，崇念卻看得分明，迎著朝陽，田納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落下。
    燈麵之上，一幕幕流過了小天在這一世界生活過的點點行跡。
    轉鷺燈滅，魂歸來處。小天微笑著走回了穿越前的身軀，在山林間一塊大石頭下的一隻蜷縮著睡著了的小狐狸。
    閑水，他們又到了這個地方，原來小天在穿越之前也在這個地方生活。崇念隱約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可終究也隻是無法進一步深究的感覺而已。
    他轉頭，跟在瑛身邊走了兩步，忽然意識到是哪裏不對勁，腳下一絆又差點在瑛麵前摔一個大馬趴。
    ——怎麼回事，這小天的魂進他的轉鷺燈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來的時候回到狐狸身體裏的魂怎麼就隻剩了個七八分了？人獸有別，但這差別水分有這麼大？跟被什麼東西啃過了一樣？
    瑛看著目瞪口呆的崇念，輕歎了一聲，道：“他的魂本就不完整。”問：“你見他時可有些不知來由的親切感？”
    崇念回想了一下，點了一下頭。
    “出生不久，他的魂在為妖襲擊之後即有了殘缺，與龍骨塚內殘留的龍魂融合在了一起。”
    確實，轉鷺燈燈麵流轉過的最初，田納和小天的娘親在結了冰的溶洞河道邊被妖襲擊了——他沒看出那是什麼妖，隻是一團形狀不定的黑影，可能還未成形。
    可他還是有困惑，他道：“那龍骨塚不像是會有妖怪的地方。”
    瑛看了看他，沒有停下腳步，隻道：“魍魎界內，一切無常。”
    “那，那部分龍魂……回龍骨塚裏去了？”崇念問。如果真發生過這樣的事，他果然還是段位太低，在冰窟內的時候完全沒有發覺。
    瑛搖了一下頭。
    “那去哪兒了？”
    從小天死去，魂離體，到這邊回到原本的軀體內，中間一直是待在轉鷺燈內的……“那部分龍魂，被我的轉鷺燈吸收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推出的這個結論。
    “隻有如此解釋。”瑛說道，“你的轉鷺燈，用了龍骨塚的石頭。”
    “用了龍骨？”崇念訝然，話出口發現自己舌頭好像又打結了。
    瑛看了他一眼，“那些不是龍骨。”
    “不是，”崇念道，“我的轉鷺燈，用了那裏的石頭？”
    瑛點了一下頭。崇念這時想起自己發燒暈乎得厲害的時候模糊聽見浮主司說的那些話，說什麼小念兒的轉鷺燈用了那裏的石頭……指的就是龍骨塚？
    “這個魂由我來引，也是這個原因嗎？”崇念問，“因為他體內有龍骨塚的龍魂，所以我的轉鷺燈有感應？”
    瑛看著他，漆黑的瞳有一瞬閃爍，“轉鷺燈非我所製，我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