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有個衣著樸素、臉長得很像帶魚的矮個白胡子老頭站著，江臨給他遞了張條子，那老頭收下了，側過身做出了個請的姿勢。他們說了謝謝，接著就往裏邊走。崇念看著大廳裏軟紗層層疊疊地從幻化成星空模樣的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樣子，還有很淡的縹緲其間的霧氣，看著有點眼熟，再一想和瑛掌事宅邸裏的那溫泉池子很像，便拉住江臨問難道所謂的修禊就是來泡溫泉的？
    江臨放緩了腳步，看著他就笑：“你這麼說也沒錯，修禊其實就是用清氣充盈的水好好清洗一下仙身的裏裏外外。轉鷺司的工作很容易沾染人界濁氣，主司體貼，我們每隔一段時間是一定要清洗一下的。”
    到了地方，江臨倒是沒一開始那麼急了，崇念說還是等一下其他人吧，江臨也就跟著一起坐下來了。臨著外麵的水道有敞軒，在敞軒內擺著的一張方桌邊上才盤腿坐下，立即就有茶水糕點出現在了桌子上。
    他和江臨還沒喝完一杯茶，外麵就聽到牧歸咋咋呼呼跑進來的聲音了，很快牧歸跑進了敞軒，翟籬快步走著跟在後麵，接著是瑛掌事。崇念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沒見浮主司和沈倚。
    江臨看了看他，對他道沈倚不是很方便下界。江臨沒提浮主司，崇念便心想可能是有事拖延，沒準兒一會兒就到了。
    牧歸好像很喜歡這裏的茶點，吃了一塊又一塊，翟籬很有耐心地就坐在一邊看著，瑛掌事斜靠著柱子坐在欄杆上，側頭望著水道，看不清神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和江臨等了一會兒，見後來的三人都沒有休息夠了要起身去泡溫泉的意思，對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起身告辭先進後麵去了。
    端著毛巾木盆走過斜坡遊廊的時候，崇念不時左右轉頭看外麵的綺麗風景，正看得心情越發大好，忽然注意到了對麵有個什麼東西好像在看自己。
    視線往那裏一看，發現水道對麵的屋頂上停著一隻大概有一隻大烏鴉的大小的鳥。
    仔細看，停在對麵墨瓦上的鳥很漂亮，身上齊整的羽毛墨黑光亮，隻尾巴和翅膀的末端的羽毛是金色的，它高昂著頭，脖子與脊背彎成極漂亮的弧度，淡金色的眼瞳圓睜著，不注意看就像是在發著光的小燈籠一樣。最神奇的是，這鳥有三隻碳棒一樣漆黑而細長的腳。
    崇念抬著頭和那三隻腳的漂亮黑鳥對視，一時有些呆了。
    “你看什麼呢，”江臨從他身後走過，被吸引了過來，抬頭看到那三隻腳的鳥，也驚了一下，不過很快道：“這是歸墟的三足金烏啊，為什麼出現在這裏？”
    崇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對了，問：“那鳥是三足金烏？歸墟，是那個歸墟麼？”
    “對，就是那個歸墟，世間所有水流的盡頭，海洋盡處的深淵，”江臨轉回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又回到對麵那三足金烏的身上，“而三足金烏，是歸墟的使者。”
    “那它，不該出現在這裏嗎？”崇念問。
    江臨張口正想回答，忽然身子僵了一下，就往崇念那邊退了一步，而崇念同時也感覺到了，身後壓過來強大的氣場。
    側轉身，果然是瑛掌事過來，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邁著大步徑直就走下了遊廊，走到了臨著水道的平台上，直走向那三足金烏的方向。
    崇念注意到瑛掌事走過去的時候臉上表情有一瞬的僵硬。瑛掌事剛走到平台正中，三足金烏歪了一下腦袋，展開翅膀騰地一下飛了過來，懸停在了距離瑛掌事大概一臂遠的正前方。
    “來找瑛掌事的麼？”江臨小聲嘀咕，話剛出口，三足金烏忽然眨了一下眼，接著瑛掌事和三足金烏都消失不見了，好像他們本來就不在那裏一樣。
    “誒？”崇念眼皮子跳了一下，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雖然瞬移對仙人來說很正常，但那三足金烏是把瑛掌事帶到哪裏去了嗎？去了歸墟？那又是因為什麼事啊？修禊這半道都還沒開始，這三足金烏就殺出來，是很急的事嗎？
    “小念兒，江臨。”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喚他們，溫潤而清柔。
    轉回身，果然見是浮主司從遊廊那邊走過來了。
    浮鶴臉上是淡淡的笑，走到距離崇念和江臨還有好幾步遠的時候，淡笑著看向崇念問：“小念兒，很在意嗎？”
    崇念怔了一下，“在意……什麼？”
    浮鶴很輕地搖了一下頭，轉頭望向遊廊外麵，正是剛才瑛掌事站的位置，輕聲開口道：“瑛他原來在歸墟待過很長一段時間。”
    “這麼說掌事他真的……傳說是真的？”江臨露出吃驚的神情，說到關鍵處捂住嘴巴，似乎接下來的東西十分不方便繼續說出來。
    “也不是太久遠的事，你若介意，可去掌籍司查一下，”浮鶴淡淡地道，臉上的笑意稍稍淡去了幾分，“但他來轉鷺司的時候，確是剛從歸墟回到天界不久。”
    崇念不知道浮主司和江臨都在說些什麼，可是左看右看，浮主司似乎也不打算再解釋，江臨就是想說也礙著浮主司在場，崇念便心說一會兒再問江臨，反正浮主司的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也不在意瑛掌事原來是怎麼回事。
    浮主司說完轉身就走了，說他還有事要找這裏的老板，一會兒再過來。
    在還沒走到溫泉池子之前，崇念就沒忍住問了。江臨告訴他，關於瑛掌事的過去他知道有一個傳說，說他在萬年之前那場天地浩劫之中好像犯了什麼很嚴重的錯，然後被罰到歸墟那裏去待了好幾千年。他也不是沒好奇過，但又不好明著打聽，問沈倚，想看看能不能接觸到一些書籍記錄上的東西，但也沒打聽出什麼來。
    崇念想江樓說不定知道，不過看江臨躲他哥那個樣子，估計借江臨一百個一千個豹子膽他不定也不敢問。
    瑛掌事告訴過他，轉鷺司於五百年前建立，那麼再往前，瑛掌事是一直待在歸墟？不過仙人口中的不久，也不定指的是幾天幾個月還是幾百年。
    崇念一邊走一邊往遊廊外麵看，對麵屋頂的墨瓦上始終也沒再出現什麼，也完全沒有什麼跡象表明瑛掌事到底是去了哪裏。
    遊廊盡頭連接的是一處很大的單層建築，差幾步就走到，江臨幾乎是蹦躂著跑進去的，不忘側回頭對崇念喊了句裏麵就是清心池。
    崇念抬頭看了一眼，沒在木頭梁上看到什麼牌匾，一想是自己傻了，清心池的大牌子在外麵大門口掛著呢，遊廊和建築相接的部分就是普通的一幅梁上彩繪，畫著五彩的仙山浮雲。
    踩上台階，走進建築裏麵，他一下愣住了，他沒想到裏麵會是這樣的結構，他本來以為會是一個很大的池子，甚至可能是一個很大的湖，可竟然是一條左右延伸的長廊，他現在正麵就是一堵木板牆。幸而長廊不是沒有盡頭的，甚至好像小於外麵看到的長度，而且隻左右各有兩扇雕花木門。
    他看了一下，每扇門都沒有關嚴實，有白乎乎的蒸汽從裏麵緩慢翻滾著溢出來，看不出江臨是走進了哪一扇門裏麵。
    他一咬牙，隨便選了右手邊的第一扇門，推開一道縫往裏看，結果隻看到巨大的屏風，擋著根本看不到後麵的情形。接著連開三扇門，也都是這個情況。
    他想了一下，回到入口處喊了幾聲江臨，沒人應他。沒準兒屏風裏麵和外麵用了什麼術法，起隔離之效，外麵喊裏麵聽不到。
    他想想最多也就是走錯地方，在這裏總不至於和什麼凶神惡煞為這點小事起衝突，便咬了咬牙，推開右手邊第一扇門走了進去。
    沒想到繞過屏風還沒完，屏風後麵是竹林小徑，隔著紫竹林隻能隱約看到那邊有水池，不比人間，他隔空視物的能力在這裏是沒用的。
    走過紫竹林，眼前的水池大得幾乎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中間還布置有山石流水的景觀，甚至還有彩虹橫亙其間。
    但他沒讚歎完眼前的美景，眼角注意到不遠處靠著岸邊山石端著手臂坐在水裏的人，他心下一驚，腳下一滑差點跌進水裏去。
    他沒看錯，那人確實是瑛掌事，好像什麼都沒有穿但他也實在不敢確認水下麵是什麼情況。而且這池子目前就隻有瑛掌事一個人在，霧氣雖有，但他看得分明，確實再沒有別人了……
    他心有怯意，但總不好現在就走出去。而且他也說不清楚，好像心裏還是有那麼一點的，想要留下來。
    “……瑛掌事。”他輕聲開口，心裏又有點希望瑛掌事是睡著了，聽不見。
    然而瑛睜開眼睛，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隻輕輕頷首了一下，接著又閉上了雙眼。
    崇念原地猶豫了幾秒，還是走進了水池子裏，沒敢太近，也沒好意思太遠，隔了大概三五米的距離，挨著水池邊坐下來了。每隔一會兒，他就小心翼翼地向瑛掌事的方向瞥去目光，沒有一次是例外的，瑛掌事那張俊美的臉冷得直往下掉冰渣子。
    偷瞥了大概有那麼五六次，他有點心癢癢憋不住了，心想不管了，拍了拍手腕上的小黑給自己打氣，然後起身往水池更深處走去，沒多久，就在水池裏邊很歡地遊了起來。
    一開始他逗著小黑玩，他遊什麼姿勢，小黑也擺出什麼姿勢。這麼玩兒了一會兒，覺得有點沒勁兒了，便貼著水底飄著，往上吐水泡泡玩。
    吐著吐著，思維又開始漫開了去。他想起那天他問主司，他是不是因為犯了什麼錯被罰入人間曆劫什麼的，主司沒有給他一個確切的回答，隻告訴他，掌籍司那裏的記錄損毀嚴重，無法確定。主司告訴他，神仙入人間輪回，有很多原因，因犯錯而罰入人間輪回曆經苦難的也有，然後便問他可否還記得每一世是否都是曆盡苦難，他便答說不記得了。
    他是真的不記得了，有的那些死亡前後的記憶，似乎又不至於那麼悲苦，且本來便有人的命數是一直很苦的，命理司的業績考核裏沒準就有一定指標有的人的命數就必須是慘到極點的，所以沒法通過這一點確定。
    等他呼啦一聲從水底冒出頭來，決心問問瑛掌事剛才那三足金烏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才發現靠近入口那邊，瑛掌事已經不在了。他踩著水，怔了幾秒，說不準是不是忽然冒出水麵的緣故，腦袋和身子都感覺好像有點暈沉沉的。
    但他從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可能是他神經大條，沒在意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忽然有一念閃過，他低頭看著水麵自己的倒影，心說，這無緣無故的，應該不會……
    次日清晨，神清氣爽地睡了一覺之後，崇念伸著懶腰走進後院。後院很大，種了不少珊瑚樹，雖然按個頭氣勢都遠比不上廉貞星君府上的那般閃亮，但擺置得當，錯落有致的很是好看的。
    浮主司和瑛掌事都在院子裏，隔著有些距離，並肩站著一棵珊瑚樹邊上，不知在說些什麼。
    崇念想打個哈欠，沒想到一張嘴就灌了滿嘴的風，這風一陣一陣的，勁道大得很。他走出來的時候聽兩個經過的戴著白麵紗的不知神仙還是人鬼的客人說起，昨天晚上半夜就刮大風了，大概是寒玉池連著風穴的那條裂隙的封印又壞了，人間刮大風都刮到這裏麵來了。
    不過畢竟是洞天福地，能來的都不是凡俗之輩，大風天氣裏還有人放風箏玩。
    但再仔細一看上麵飄在白光燈籠之間的東西，他怔住了。
    那是昨晚他們換洗下來的衣服，他當時還因為仙衣也要一起“修禊”清洗而吃了一驚。大概隻被風刮走了一部分，他隻看到了自己的衣帶，其他的……
    “主司……哈哈……主司您……您的……”江臨捧腹大笑著走進了院子。
    浮主司和瑛掌事聞言都轉回了神，瑛掌事不知為何依舊延續著昨日糟糕的心情，冷冷瞪了他一眼，訓道：“站直了好好說話。”
    要說，其實抬著頭的崇念也注意到了，飛得最高的那一件，是……
    “主司您的……您的褻褲在天上飛啊！”江臨還是沒忍住，幾乎笑破了音。
    浮鶴這才抬頭，看清了飛在最高處的那個色塊，俊容大驚失色，“啊！那個是唯一一條和小念兒的同款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