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空蕩蕩隻有風向後掠過的感覺，身體的每一處都舒服愜意到了極點。他往前一頭紮進緩慢翻湧的雲層，呼吸間稍微變得有些濕漉，沒過多久眼前又是一片豁然，山川在下方起伏連綿，直到盡頭，接著的是波光粼粼的一片無盡蔚藍。
    耳邊隱約傳來人聲，他歪過脖子想聽得更清楚一些，卻在轉頭的一刹毫無防備地跌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呼的一聲吸氣，崇念身子一抽，醒了過來。他又做了那個夢。
    又出了些汗，他從前是不知道仙人也會出汗的。他在床上睜眼發呆了一會兒，跳了起來，光著腳橫跑過房屋到了另一邊，一個跳躍躍進了池子裏。
    嘩啦一下炸開來的水聲，莫名地讓他感覺很安心。
    慢慢地他平靜了下來。霧氣升騰間，他伸手啪地拍了一下水麵，水麵的倒影旋轉晃動起來。
    小黑擺著尾巴繞著他的手腕悠然自得地遊著，偶爾還會躥到手背上去。
    他把目光放在小黑上麵，跟著小黑翻著自己的手腕，心裏念叨，自己可能還不如小黑有作為一條魚的自覺，也不對，他也不算是魚，他是赤螭，是龍的一種……
    仔細想來也是奇怪，他到轉鷺司後從來沒想過去問誰他原來到底是東海的什麼。這是因為這件事說重要也不重要，所以自己始終沒記起來問。還是有什麼讓他不去仔細思考這個問題的原因在，就像潛意識裏被深埋起來的東西一樣，根本意識不到？
    如果是後者，那現在他知道自己原來是什麼了之後，為什麼他關於東海的記憶或者印象，還真就隻有反複做過好幾次的那個夢，那個他在天空中飛著遠眺波光粼粼的大海的夢？
    難道他的頭腦深處有一道鎖，鎖住了他原本的記憶，或者是那些記憶根本就已經被毀掉不存在了？
    “小念？你在嗎？”外麵有人在喊他，他整個身子都沒在水麵下，聲音傳到耳朵裏有點晃悠，沒注意沒聽出是誰。
    他嘩啦一聲鑽出水麵，仔細聽了一下，來找他的是江臨，聽聲音喊得還挺急。
    “小念，這趟任務我們一起，”江臨撐著門框語調歡快。
    崇念應了一聲，抬手碰下了一滴掛在發梢將掉未掉的水珠子，問：“著急麼？”
    江臨摸頭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得這會兒就走。”
    崇念大概想到點什麼了，無奈道：“你是半道又跑哪兒玩去了麼？”
    江臨指了指自己的袖子，笑說：“去問南郃真人要了點果子，花了點時間。這次剛好帶著去。”
    出個任務也要帶個零嘴，崇念從沒想過還可以這樣。在牽引靈魂之前，有時等待稍微要久些，吃個零嘴倒也算消磨時間。
    沒走幾步，崇念有點受不了了，拉住江臨問：“你怎麼笑得這麼歡？有什麼好事麼？”
    江臨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笑著說道：“其實吧，這一趟要是去寒玉池洞天修禊，順帶著我們先出一個任務，再去和大家會合。”
    崇念沒聽明白，問：“寒玉池洞天？修禊？”
    江臨賣了個關子，隻推著他往前走，一麵道：“去了你就知道了，不是我誆你，那可是個好地方。”
    耳邊嘩啦啦風響沒過幾秒，眼前豁然一亮，他和江臨前後腳踩在了人界的石磚地上。月光清亮，人界這會兒正是夜晚。
    崇念側轉身，看向河道對麵燈火通明的紅帳樓閣，耳朵裏聽的是笙樂鶯歌，鼻子裏聞的是軟香陣陣，不由感慨了一句：“這一次還真是穿越到青樓啊。”
    江臨朝對岸努了努嘴，“裏麵可坐著不少人界的大人物。”
    他們這次跟著的是個藝名為玉鈴的名妓，此刻正濃妝豔抹地站在一位白衣貴客的身後，那白衣貴客相貌俊美，氣質華貴，看起來確實是個大人物的樣子。
    江臨拉著他坐在雕畫極為華美的橫梁上。不知道是不是特意選的，但他們確實坐在了一個看戲的好位置上。
    下麵正是一場盛宴，三麵三層的觀眾席位都拉了簾子，簾子的質地也有不同，正對舞台的第三層，那兒隔間外麵的簾子金光閃耀，似乎是用金線織成。
    舞台正在演出刀劍雜戲，相對於這個時代穿著十分香豔而暴露的數名紅衣舞娘正在刀尖劍雨中穿行，婀娜身姿十分嫵媚地舞動著。
    “你說有大人物，是什麼人？”崇念問。走得急，路上還沒來得及問什麼，跟著直接就下界來了。
    江臨沒直接回答，指了指正麵第三層掛了黃金簾子的那三個隔間。
    “王公貴族？”崇念向那邊看了看，看到了每個隔間的主座上都坐著一個衣著打扮十分華貴的人，正中那個的烏皮靴子透露了身份，烏皮靴子的緄邊上繡著四爪龍。玉鈴和那個白衣貴客在左邊的那個隔間裏。
    江臨笑了笑，“也不就是這些嘛。中間那個是太子，左邊右邊的都是王爺。”
    下麵忽然傳來了一陣高呼，十分熱烈，崇念跟著聲音低下頭去，見有同樣衣著香豔而暴露的黑衣舞女揮舞著刀劍走上了舞台，紅衣舞女們則退到了舞台的另一邊。
    不知道是不是仙人的直覺，崇念看著下麵那些舞得眼花繚亂的刀劍，還有舞女們白花花的裸露皮膚，心裏就覺得有點不妙。
    江臨瞅了一眼下邊的情形，不甚感興趣地把身子往後一躺，整個靠在了橫梁上，嘴裏道：“兩家的舞女鬥舞呢，也不知道黑衣紅衣哪一家是玉鈴所屬的那一家。看這陣勢估計是要搞個鴻門宴。”
    崇念正想說不會吧，眼睛就無比清晰地看到一個黑衣舞女十分凶狠地向斜上方甩出一柄刀，速度極快，定位極精準地，插到了正中間那位太子的左胸上。
    崇念怔了半秒，在下麵局勢變得混亂之前，大概明白了，這一次的暗殺估計是太子自己搞的，或者是太子順其道而行，順著某一位王爺要殺他的計劃、再順便收買了一下本來要殺死自己的殺手。
    太子死是死不了，也不知道坐在他左右的這兩位王爺其中哪一位要倒黴了。
    結果證明兩位王爺都倒黴了。兩家妓院都被抄了，玉鈴和那位白衣王爺走得近，幹脆也沒試著逃，一直跟在那位白衣王爺的身後。白衣王爺也顧不上她，大概連她什麼時候被拉離自己身邊，然後直接被拉到大牢裏去的，也沒注意到。
    從次日清晨開始，皇都內城便陸續有黑白無常從地底浮出。隨著越來越多的黑白無常從地底浮出來，有星星點點的燈盞也從地底冒了出來，懸浮在半空之中。
    “那是引魂燈。”江臨說。江臨告訴他，引魂燈是大量亡魂伴隨著大量的怨氣出現時，冥界為了維持秩序而祭出的。
    因謀反罪牽扯上萬人被殺。他也算是明白為什麼這一趟任務是江臨和自己一起了，他在戰場上見過幾乎遮蓋過整個天空那樣多的無常，但他還是第一次，在等待牽引靈魂的過程中前前後後不斷地看到那樣多的無常盤繞在內城的天上地下。
    玉鈴在事發的第五天被大刀砍下了頭顱，實際上在那之前她已經偷偷服了藥，估計是效力十分大的毒品，在這幾天裏麵已經是神智錯亂的狀態。
    或許這樣死得也不那麼痛苦。
    半透明的魂魄從玉鈴以淒慘的方式斷成兩截兒的身體裏飄了出來，晃晃悠悠了一會兒，慢慢穩住了。
    玉鈴抬頭看著天上飛來飛去的黑白無常，愣了一會兒，才注意到了等在斷頭台下的崇念和江臨。
    半透明的魂魄慢悠悠地飄過滿地的鮮血，濃烈的血腥味道鑽進鼻子裏，已是仙人的他並不覺得有多恐怖或者惡心，隻是感覺有些悲涼。
    玉鈴沒有開口說話，眼睛裏有不甘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哀傷和一種縱是萬般無奈的平靜。
    身邊的江臨輕出了一口氣，崇念心裏也是鬆了口氣。在這樣血腥的環境之下死去的靈魂，或許會因為強烈的不甘和怨恨而化為厲鬼。
    轉鷺燈緩緩亮起，崇念手握著燈柄，江臨殿後，牽引和守護著死去的靈魂穿越回她來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