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才在書院裏飄的時候隔著窗戶紙看了顏知良一眼，隻是確認，沒仔細打量。不過就算這是女妖在使什麼詐，最好也先順著她，再見機行事。
    “好。”崇念沒再多思量便答應女妖，縱身一躍，如她所言，在她的身邊坐下。
    女妖說有話要問他，可他上樹坐在女妖身邊之後，卻再沒聽女妖開口。女妖就那麼專注地一動不動地望著書院靠近這一角的側院顏知良所在的那間屋子。
    屋門緊閉著，隻雕花木窗開了個小縫通風，看不見內裏。若是用仙力，透牆而視倒也沒什麼困難，不過對顏知良有情的是坐在他身邊的女妖，他本人可沒什麼興致去看一個書生大半夜睡覺是什麼個樣子。
    崇念幹坐了一會兒，兩條腿懸在半空晃了又晃，想想還是問女妖：“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也不是真的要問妖的名字，妖的名字似乎有著特別的意義，不能隨便說與人知。他就是對這女妖一無所知，所以想說說話看能套點什麼信息不能。再說女妖剛才問了他名字，他禮尚往來地問一下也算自然。
    女妖轉過頭來，對崇念打斷她對戀人的深情注視很是不滿，眉頭緊緊皺著，盯了崇念好幾秒，眸中湧起的怒意淡了，才開口：“我叫曲離。”
    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崇念見她答完之後沒立即移開視線，便又接著將話說下去：“曲、曲姑娘，不知是哪裏，額，哪裏的妖？”
    “你結巴個什麼？”曲離一瞪眼睛，眸中又蒙上了些薄怒的意味，“還是你覺得我是蛐蛐精麼？”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崇念被曲離問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緊張時說話有時就會結巴，一不小心連說了兩個曲字，但他絕沒曲離說的那個意思，更沒想到曲離會聯想到蛐蛐上去。
    伴隨著尷尬湧上來的，還有那麼一絲想笑，不過他斷然不敢笑，那樣實在是唐突又失禮。
    曲離眯著眼盯他半晌，幽幽然開口：“難道仙人看不出來我是什麼妖？”
    “我……確實看不出來。”
    他能“看”到曲離的妖氣，可他無法分辨出更多的訊息。
    出乎崇念意料的是，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曲離一直帶著的敵意和戒備淡了幾分，表情也放鬆了些。
    他有點想摸著胸口哀歎。他的弱，是連妖都不得不對他表示同情了麼……
    辨識妖氣這樣的事，回天界後，還要向瑛掌事請教麼？不過瑛掌事那麼忙，他是不是去問問江臨就好了……
    “你真看不出來我是什麼？”曲離再問他一遍，仍是有點不敢置信。
    崇念隻能誠實地搖頭。
    “真看不出來？”
    崇念誠實地點頭。
    曲離忍不住彎著唇角笑起來，一雙桃花眼中寒意淡了去，浮上來的卻是幾分帶著調皮的笑意，“那你猜猜看，仙人的直覺不是很靈的麼？”
    崇念還是隻能誠實地搖頭。他要真有瞎猜即中的玄乎仙力，他就不用在瑛掌事麵前吐成百上千次的口水才換來最後的成功了。
    “好罷，不逗你了。”曲離看著發愣神情很是複雜的崇念直笑，笑得眯了眼，簡直和剛才凶神惡煞的模樣判若兩妖。
    曲離好一會兒才收了笑，對崇念道：“我是夢貘。”
    “夢……貘？”
    崇念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說這一種類的妖，但見到貨真價實伸手可及的，卻是第一次。
    “就是人間傳說以人之夢為食的夢貘。”曲離補充道，“不過這傳說既對也不對。”
    然後曲離便不說話了，轉回頭去接著神情凝視她的情郎，看來並不打算對這傳說進行更多的解釋。
    複歸沉默，隻剩山林間秋蟲鳴叫，間或鳥獸驚響。注意到曲離的視線偶爾還是會往自己這裏飄一下，崇念想，大概曲離還是有點想同自己說說話的？
    反正幹等著也是無事，也不管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崇念想了想，便開口問曲離：“曲姑娘，你們，你和顏知良是怎麼認識的？”
    曲離沒反問他你問這做什麼，口張了又閉，反複幾次，凝望著睡夢中的顏知良的那雙桃花眸子泛著如水如緞的輕柔光亮，“就在這山裏。春天杜鵑開得好，我路過覺得好看，便去采花玩，不小心就采到了他。”
    崇念對曲離的最後一句很是不理解，“什麼叫采花采到了……他？”
    “就是啊，”曲離說著，唇邊泛起溫柔笑意，“就是他那時睡在花叢裏，我采花正開心著，沒注意就這麼踩在了他的肚子上。”
    原來是“踩”……崇念以為曲離與顏書生的相遇會是個絕美的故事，比如江南煙雨小舟油紙傘之類的元素是必不可少，未想真相是這麼個出人意料的樣子。
    “他那時穿著素白的長衫，”曲離繼續著回憶，“我這一腳上去雖沒什麼力道，但腳印子還是挺明顯的。我就想啊，這書生看起來白白淨淨的，要是醒來發現自己衣衫髒了，可不得覺得惱了？”
    “……然後？”
    “然後我就蹲他身邊，想施個法術幫他把衣衫弄幹淨了。未想他忽然醒了，可見我竟也一點不驚。我啊，從未見過人有那麼幹淨的一雙眼。”
    曲離回憶到這裏，又笑了起來，那笑有些甜甜的，眸子裏也像灑滿了相遇那日燦爛明媚的陽光。
    “你知道麼，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是什麼？”
    “他說，姑娘，你是杜鵑花仙子嗎？”曲離道，笑著，“他要是直接說我長得好看，我可就得將他當做人間一般的色狼了，如此輕薄，打不死也整死他。不過他和他們都不一樣，我活這麼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他這樣有趣的人。”
    側院傳來動靜，崇念和曲離同時轉回頭去看，崇念沒看著什麼，並不是院子裏什麼耗子跑過，而是顏知良的房間傳來響動。
    聽得分明，是一聲咳嗽，聽得出用力壓抑下去的痛苦。
    崇念注意到身邊的曲離表情立即變了，抿嘴皺眉，流露出擔憂和焦急。
    他轉回頭去，透過牆向屋內看去，顏知良坐在床榻上，手中巾帕緊緊捂住嘴，曲著膝蓋，上半身向前傾，身子輕輕顫抖著。
    他在憋著一口氣，強自忍耐著什麼。
    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猛地咳嗽起來，咳到最後幾乎虛脫，身子軟塌下去，臉埋在膝蓋間，半晌沒有動靜。
    病得很重。
    “我進不了書院。”曲離道，語氣僵硬，“我的妖術也治不好他的病。”
    “……為什麼？”
    “他的病……不是普通的病。”
    “這樣……”崇念覺得自己的心髒也有點揪得疼。
    崇念在飄過書院時也注意到了，顏知良作為人的氣息弱於一般的人。但他沒多想，還以為是死期將近的緣故，可現在曲離一說，他恍然覺出了其中差別。將死之人身上生氣被陰厲的死亡之氣吞噬，與顏知良的情狀雖有些相似，卻全然不同。
    顏知良身上的生氣很淡，淡到不去注意的話便若有似無。這大概也是為什麼貘妖曲離在山中采花時沒有注意踩到顏知良的原因之一。
    生氣淡到這般，吃不得任何大補之藥，至於妖力，更是如毒藥鴆酒一般，根底虛弱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到今日，二十多歲的年紀，便已如到了風燭殘年，風稍稍一吹，微弱的燭火便將熄滅。
    “他……是天生如此？”
    崇念沒想到曲離聽到這句話麵部表情一刹忽然變得猙獰起來，未加控製外溢的淩厲殺意連崇念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曲離咬牙切齒，“他並非天生如此。”
    “並非？”崇念驚訝問。
    曲離閉上眼，平複情緒，半晌，殺意不再了，才悶悶道：“算了，此事不說也罷。”
    這時，坐在床上的顏知良氣息稍稍平穩了些，崇念有些驚訝地看到，顏知良抬起頭直起身，然後向著他們的方向笑了笑，帶著淡淡暖意，很是溫柔。
    顏知良是看不見的，隻是知道，曲離在後山，正在那裏守著自己。
    片刻後，顏知良披衣走下床榻，點燃了桌邊放著的薄紗燈籠，推開門走出了屋子，腳步輕緩，穿過漆黑的庭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