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到天界以後他還是第一次覺得這樣累……身心俱疲的感覺，在床上翻動時全身各處關節也隱隱作痛。
    歇不多久，他還是撐著爬了起來。每次任務之後都是要寫報告存檔的。可見升天成仙和做逍遙散人完全是兩碼事。
    幸好在他正撓頭苦思冥想的時候，主司大人不知為何正好從窗外經過。不到一刻，他便在主司大人的幫助下寫好了念起來頗有些文縐縐的報告。
    困還是困的，隻是寫完報告後心神頗覺舒暢，便先去泡了個極舒服的熱水澡。但再沒睡半個時辰，又被瑛掌事“拎“出去了。
    他自然記得瑛掌事說要教他，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訓練的地方，在掛在瑛掌事宅邸書室牆上的一幅畫內，水墨山水，臨淵瀑布上一山崖，鬆柏疊嶂，雲霧繚繞。
    瑛先是丟了本小冊子給他，裏麵裝滿了各式符咒，都可直接使用。崇念隨手翻了翻便覺得這小冊子該是價值不菲，還沒來得及道謝，當空一道雷劈下來，他勉強躲閃，訓練就這樣迅雷不及掩耳地以斯巴達式的方式開始了。
    瑛步步緊逼，其實教得“很有耐心”，理由如下：“若很快就要為你除籍了，還要麻煩浮鶴再去要人。”
    半日的訓練下來，餓得他到廚房去下了一鍋的清水麵，一根不剩全部吃掉了，可見這半日訓練實在是卓有成效。
    第二日到了和瑛掌事約定好的時辰，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跳過屋子後麵的牆直往瑛掌事的宅邸跑去。
    昨兒躲了半日的風火土水雷各樣各式的襲擊，今日才是學仙訣，具體點說，學水決。
    延續昨天的訓練風格，劈頭便是滔滔大水從天而降，就在崇念發覺無處可躲想要跳出畫外的時候，肩膀又被瑛掌事抓住了，一步動不得。
    結果滔天的水潑下來，來不及躲的他衣服濕了個透，整個身子都浸在被大水淹沒從山崖變成的水底，卻呼吸如常，甚至動動手腳，還覺得在水中十分舒適，就像他泡澡時那股說不出的舒服一樣。
    ……竟真沒事？
    “今日習水決。”瑛掌事鬆開了抓住他肩膀的手，淹了整幅畫的大水消失了。
    瑛掌事知道他是出身東海……由此來看，他的屬性確實就是水了吧？
    一個時辰後，瑛背倚著大山石，微眯著鳳眼瞅著他，神情冷淡依舊，隻是語氣變得頗有些懶懶。
    “這樣，這樣，再這樣，就能吐出水來。”半個多時辰前，瑛交代完最後一遍，便讓他自己練習。
    ……直到現在。
    瑛冷眼瞅了他一會兒，懶懶開口：“吐吧。”
    他依言，凝神彙聚腹中之氣，往上提升，同時按先前瑛掌事教他的開始念訣，然後——“吐。”
    額……吐出來的還是隻有口水。
    他不是原籍東海屬性水嗎？不是剛才那樣的滔天大水都傷不到他分毫還讓他像得了水的魚一樣說不出的暢快嗎？
    第一次吐出口水的時候他尷尬得不行，但沒有氣餒繼續嚐試。連著第三次吐出口水的時候，他恨不得地上找個洞鑽進去。他的臉皮自然沒那麼薄，但不知為什麼，他似乎尤其不想在這個人的麵前失態。到第十次的時候，他已頭腦發脹完全不知氣餒兩字怎麼個寫法了……
    他完全按照瑛掌事所說去做，身體內流動的仙力也似有所感，可到嘴邊吐出來的，就是隻有口水。
    已不知吐了多少口，在還沒口幹舌燥到受不了之前，他決定破罐子破摔，把臉皮麵子自尊什麼的丟一邊去，凝神靜氣，在心中開始默念——
    他猛然睜眼，扭頭看向瑛掌事身邊，那裏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牧歸，正嘻嘻笑著看他。
    他是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就是在莫名其妙地吐口水玩兒。很是滑稽。
    才被他丟一邊去的臉皮麵子自尊什麼的一下又都跳了回來，撲麵而來，一時臉頰發燙得簡直要燒起來。
    牧歸嘻嘻笑著，小手背在身後：“小念兒，其實仙人的口水也是很有用的，你到時候在一瞬之內吐上個五百次，不論多凶惡的妖怪惡鬼，肯定也能吐退的。”
    仙人與人的時間不同，雖說可能到不了五百次，但一瞬之際吐上個十幾次確實是可能的……就是這法子實在太扯。
    練了大半天，準確說是吐了大半天口水，終於在最後成功吐出了還不夠半湯匙的一點清水，瑛見好就收，立即喊了停。
    他悻悻然跟在瑛掌事身後跳出了畫卷。似乎瑛掌事的脾氣也沒他想的那麼壞，他吐了一個下午的口水，瑛掌事始終沒露出半點不耐煩，甚至到後來，似乎還在瑛掌事那一貫幽冷的眼眸內看到了些他讀不懂的深邃，不是平常那般，而像是……真正的黑夜，沉在深淵底處那般空蕩幽寂的黑。
    不知是看到他這樣狂吐口水想到了什麼……還是說其實忍著失望，卻不小心以這種方式表現了出來？
    崇念忍著腹中饑腸轆轆覓食未成，才回屋子打算長睡不起，沒躺下多久，卻又被聽從瑛掌事指示的牧歸拉著往下界來了。
    人手不夠，多了個緊急任務，便交由他。
    到了下界，他再不想吃任何東西了。
    他幾乎記得自己每一次是如何死去的，可這樣天地染成一片血色屍骨成山的陰慘景象，任一次，他都不願多待哪怕一秒。
    “我先走了啊，你自己注意。”
    牧歸話才說完下一瞬就憑空消失不見，趕其他任務去了。他站在原地，怔怔愣了一會兒。
    這次的任務，較前些次都不大相同。
    浮主司已教了他怎樣借轉鷺燈啟回夢之法去尋異世穿越之魂。浮主司說，魂魄穿越界隙，偶有缺損，與此界之魂相融，然而無常來時勾隻勾此界之魂，天界又難感應此般相融的情狀，隻得由轉鷺司親往尋找。
    通過與冥府合作，死時魂魄有殘的皆被列為一般懷疑對象，交由天界穿越署審查，其中特別可疑的，則交由轉鷺司處理。
    此時他便是通過轉鷺燈啟回夢之法，溯入人界。說白了，便是借由轉鷺燈這一靈物法器，跳到已成為過去的人界曆史裏邊，去尋找蛛絲馬跡。
    他低下頭，逼迫自己直麵陰慘人寰的景象。
    屍橫遍野，哀鴻悲鳴。
    黯沉的天幕之下，聚集了數不清的黑白無常，勾魂索過處，勾走一批又一批的陰魂。
    他的目光，漸漸落定在了一個小男孩身上。
    敵軍鐵騎來襲時，他因為發燒了昏睡在母親的懷中，當他難受得再次醒來，寒光閃過，一刀刺下，他偏頭倒在了母親懷中。
    母親抱緊他，眼角留下血淚，嘴巴張著也隻發出“啊啊”的聲音，在屍山血泊中瑟瑟發抖。
    實際上那孩子的靈魂已被無常勾去，憑空忽現細小如螢的光點在孩子頭上盤旋片刻，而後落下，穿越來的一縷魂魄進入孩子的體內，小小的心髒再次跳動。
    從穿越的那一刻起，他便接續上了那小孩本該亡的命，與對母親仍有執念而無常在忙碌之中全數勾走而剩下的孩童殘魂相融。
    崇念向前踏一步，緊緊盯著。即使找到了，他也不可貿然跳出轉鷺燈外去，一方麵還須進一步確認身份，以追蹤行跡，另一方麵，一旦退出回夢法陣，要再開啟，以他之力，至少還得再過十天半月。
    刀刃閃著寒光一刀補下，母親也斷了氣。
    幼小之軀的他從弓著身子護著他的女屍下一點點爬出來，赤身木然坐在屍山血海之中。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孩子，眼睛大而烏黑。他大張著嘴，卻根本啼哭不出，唯有兩行血淚從大睜著的烏黑雙眼中緩緩溢出。
    遠處複又喊殺聲傳來。
    玄衣鐵騎如黑潮順山坡而下，為首的將軍一柄長槍入陣，如入無人之境，淩厲淒風掃過便是鮮血噴濺人頭落地。
    不出半刻，來遲的玄衣鐵騎已卷覆過大半個戰場。那持一柄長槍的將軍也縱馬到了孩子的附近。
    寒光如流星一晃而過，長槍一個打橫挑過處，又削落一顆敵軍頭顱，鮮血噴濺，如淋漓血雨，落了孩子一身。
    孩子抬頭看向救了自己一命的將軍，將軍亦低頭，一刹四目相對。
    崇念飄在不遠處，看著，孩子圓睜著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定定注視著那玄鐵頭盔下的一雙如墨漆瞳。
    這將軍，竟還是少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