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家
    弗胥劍環在腰際，未加飾品繁贅，卻發出清脆悠鳴。衣袍晃動，穿過廊台樓榭。錦衣侍婢恭順地邁著碎步在前方引路，不時回望來人的臉。隻一眼，便又禮貌地將目光低了下去。
    “仙長，且隨我這邊來……”
    不遠處，傳來低低一聲琴音。無喜無悲。來人與侍女在一處涼亭前站下。那亭台足有一丈來高，四角飛簷曲翹，雕有走獸飛禽，形態妙趣橫生，下墜七彩金鈴，光暈之下顯出七種色澤。富貴至極，亦屬人間少有。而亭內隔紗，看不清裏麵人的容貌。隻依身形推斷，不過是個尚在豆蔻的姑娘……
    裏麵的人揮揮手，兩個侍婢在一旁便挑開帷幕，讓來人看得真切。
    “仙長來意，家父已然言明。”女孩子推開麵前的琴，斜倚在身後的圍欄上，手托腮畔，隨性而坐。在外人看來，這是一種有失禮數的行為，更何況，尚有客在。
    “睿親王已經許諾郡公主隨在下入山門修仙。希望郡公主早備行裝，隨我不日啟程。”來人不卑不亢，語氣中正平和，舒緩流暢，似浮雲流水，叫人難不動容。抬眼看時，一雙明眸，睛如點漆，長如鳳目。白袍藍氅，綴繡八卦暗藏乾坤。連亭中少女也暗道其驚如天人，卻有神仙之派。但奈何教養甚好，始終驚而不露。“聽仙長的意思，是要渡我成仙，渡我成佛？”少女輕哼一聲“又敢問這世間，有幾人成仙，幾人成佛？”
    “仙佛有別。卻自有機緣。姑娘天生仙緣，理當隨我修仙為的不是自渡，而是度化世人。”女孩在他麵前已然謙虛許多，不稱本宮，可他這次，竟連公主也不稱了，似乎認準了，也決意要帶她入山門。
    “本宮聽聞修仙問道者，歸於山中年紀尚輕，常從六七歲便開始修行。十幾歲已是有所小成。本宮今年一十有四，再過一年便已到及笄婚配之年。仙長來得……不巧。”對於來人，她已不在客套。拿出了平日的威儀架勢。雖然年紀尚輕，卻有端莊坐派，隻是配上那副風流俊俏的模樣，反倒生出幾分嫵媚來。她已經說得很明白，自己是人間尊主，再過一年就要嫁與人婦，從此相夫教子安享人世太平。但凡世人就算沒見過她也都聽過她的名號——“婉”郡公主。一個婉字便把她的好都托付給了世人。父親為皇上同胞親弟，自己身在閨閣之中卻芳名遠播。王孫公子文人雅士，慕名者不計其多。詩詞宮調無一不曉，女紅繡活無一不精。況且還有封地百頃位於京畿福地。這樣一個女子，為何要隨他出家修仙？
    “這是仙機，不可泄露。”男子依舊波瀾不驚負手而立。“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了卻世間事。之後，便隨我去。”
    少女再也無法克製內心的怒氣，衣袖翻飛，隨手推翻了桌上的木琴“本宮不要做什麼神仙，叫父王來見本宮！”兩邊的侍婢噤如寒蟬卻沒人敢應聲。看來她的父親早就心意已決。
    “你們不去，本宮自己去。”她涉級而下快步走下涼亭，此時心中已是氣海翻騰。然而在經過男人身邊時，卻被一雙手拽住了臂肘。“大膽！”蛾眉顰蹙，她已是怒不可遏“輕薄於斯，王法何存！”言罷，她反手拔出對方腰間的長劍，轉手劃了一道銀弧以迅雷之勢橫在對方頸間……
    “郡主！”幾個侍女心道不好，已經有一個去報信了，另幾個看到如斯情景也不好插言，隻得跟著著急。少女秋波一橫，眼中殺意漸濃，驚得她們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再勸。
    “妖道，我可不是父王，三言兩語便聽你誆騙。要我修緣成仙，除非乾坤逆轉，人死複生！”
    “隻是這樣？”男子依舊負手而立，眼光睥睨，微寒。少女不由一個寒噤“什麼意思？這樣難道還不夠？”
    男子清淡一笑，卻隱隱透出些高傲與自負“隻是這樣，又有何難？”少女手中的劍有了一份猶豫。劍身上散發出溫暖而清明的光。“大言不慚……那你，便做給我看？”少女收了劍，遞回於他。
    “我還以為，你奪劍，是為了殺我……”男子長歎一聲，說不出的清冷低沉。
    “這劍，殺不了你。”少女低頭看了看劍身上若隱若現的紋路，好似螭龍蜿蜒，不時流動，看多時，不由覺得目光渙散神智難平“這劍認主。不會傷你。”少女突然別過臉去，喘息略微急促。
    “難得的仙緣筋骨，果然是修仙良人。”男子溫和地稱讚了她一句。少女卻不由麵頰緋紅。自少時起，便被人捧為珍寶，聽到的稱讚自然不少隻是這一次……多少有些不入耳。“且等你辦到這些再談什麼修仙問道也不遲。”少女之意無非是刁鑽古怪地為難對方。沒想到男子望了望天相，轉臉道“一炷香已到，可隨為師去矣……”
    啥？少女一愣。你燒的這是哪家的香？剛說了這麼兩句半就有一炷香了？“不公！你這人……”一句話沒說完，胸中一鬱，一口汙血噴薄而出。眼光微迷，足下一軟，一時間癱軟在對方懷中。對方一急，在他的胸口，頸間分別點了幾處穴道，隨即將手覆上她的額頭“一時戾氣太盛，傷了心脈。無妨。”少女蒼白著臉微微掙了兩下，在旁人看來，卻隻是有氣無力的扭動而已。她也自覺尷尬動了幾下，便安靜下來。垂目看了看手心的血漬，雖未明言，但眼中的惶恐卻不言而喻“婉兒莫怕。為師自會保你平安。”言罷，一揮衣袖，二人身形漸隱，散於迷霧之中……
    禦風而行，騰雲而去。少女的眼裏還蒙著一層霧氣，也不知是空中煙雲所致還是胸中鬱結難平。總之，她眼眸濕潤，卻沒有任何動容。那男人似乎也是有所察覺，放慢了速度，悠悠地浮在空中低下雲頭。此時江山如畫，立於腳下。河流山川俯瞰無餘。
    “這便是我朝天下？”少女在他懷中探出頭來，淺望了一眼身下。飛鳥鳴翔，山河有序。“如何才能乾坤倒轉？”女孩子莞爾一笑，心存捉弄“即便是仙，我卻是無緣。”
    “有緣無緣，一看便知。你天生筋骨，不修仙隨緣，豈不可惜？隻是乾坤倒置，又有何難？”言罷，將懷中人推掌翻出，淩空拋起，女孩子一時手足無措，在空中胡亂撲騰了一番，腳卻被人捉住。一張小臉由白變紅再變得麵無血色……
    “你，你要幹什麼？”倒立著被對方捉在手中。立也不能，放也不能。
    “乖徒弟，睜眼看看，極目天下，可算乾坤倒置？”少女一時語塞……“巧舌如簧……”似嗔似怒，最後卻也笑了“倒也算詭辯。”男子放她下來，臉色卻始終蒼白不見好轉。隻得移步降下雲端。他看得出，她心裏是怕的，第一次騰雲駕霧，難免不怕。卻足夠倔強，不願服輸。就好像……那時一樣……
    “就算你做到了乾坤倒轉，那……人死複生呢？你又是否做得到？”
    “婉兒可相信宿世輪回？”女孩子沒有答話。隻是站在那裏，雲袖飛展，風華絕代。雖然年紀尚輕略顯稚嫩。但卻由內而外透出了一份與人不同的老成持重……
    “若修行有成，開得天目。婉兒就能看到前世今生因果輪回。這難道，不算人死複生？”
    女孩兒突然笑了。抬起手挽過額前發“輪回便是輪回。聽說一入輪回，前世盡忘。即便轉生。也不再是前世之人。仙長修緣隨道，縱然還信這些？”
    “不該叫仙長，叫師父……”聲音依舊中正平緩，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平靜的誘惑和魅力。
    “也罷。”女孩子拂去身上的風塵，向前走了兩步。“我雖然不知道，你用什麼方法說服了父王。也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是否有生之年還能歸家探望。如今之勢，我也唯有認了。修仙學道也不是要我性命。好好好……”她一連說了幾個好字，聲音中堅定卻透著幾分無力的絕望“我跟你走便是！”男子淡淡一笑“不過——”女孩背對著夕陽，靜靜地望著他。晚霞的柔光穿過她的衣裳打下昏暗又迷茫的影“若有一天，我的法術超過你。我一定，會報今日之仇。你可信？”
    男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容。但是眼中快速閃過的驚訝之色卻無法欺騙對方。
    “師徒便是宿世的敵人。我若有一天勝你。絕不留情！”
    二人孤立山巔，風從衣袖之下咆哮而過，掀起一片看不真切的波瀾。
    “那你便走到那一天試試。”男子身形一晃，移形換影已和她相背而立。
    “很難？”
    “除非乾坤逆轉，人死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