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旁忘川水，
    三生石上三生緣，
    前世今生山盟誓，
    何堪相逢忘舊顏。
    鬼道森森，地府路遠。隻道那些萬世功名，百年利祿，生前情愛，世家仇恨，原來浮華一夢總是空，壽終之後，不過奈何橋上，無奈何。
    冥界永沉黑暗，唯一的亮光，就是冥燈。遠遠望去，散落如珠，三三兩兩，孤獨寂寞。陰陽界裏，許多鬼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盡則死，死後再生，永無鮮事地輪回不息。有些執著癡情的，便苦等於在望鄉台上，望著紅塵，日過一日，歲複一歲，但最後，也敵不過寂寞，又重新做人去了。
    忘川河分界黃泉與冥府，河水血黃，不知容納了多少孤魂野鬼，又遍布了多少蟲蛇毒物，腥風撲麵，煞氣逼人。連地府鬼卒都望而卻步。
    可是，這樣一個地方，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坐了一個男子。
    這個男人一身黑色衣袍，衣物所用的布料很好，袖口滾金邊，連暗紋都縫得十分仔細。可見生時，必定是富貴之家。
    男人筆直的坐在一塊石頭上，總是閉著眼睛，不知是醒是睡，百年不變的姿勢，仿佛已與忘川岸融為一體。背影在曼珠沙華的血色花海裏，顯得單薄、落寞。
    初時，那個男人滿頭青絲，須髯及胸，相貌也算很俊美。渾身氣質高貴風雅，像極了皇親名士。隨著時間，一頭烏發，竟寸寸化雪，連須髯也皆成銀色。已是一副垂垂老矣的老人相。可即使這樣，男人還是一動不動，無悲無喜。
    沒人知道他是誰，從哪裏來，在等什麼人，又終將往哪裏去。
    也沒人能走到他的身邊，上前和他搭話。因為，能坐在那裏的人，從來都不是普通人。
    這一日，卻有另一個不普通的人，出現在忘川河邊。這人頭頂烏紗，腰圍犀角，身著絡袍，鬢發蓬鬆飄耳上，胡須飛舞繞腮旁，左手人書生死簿，右手春秋輪回筆，正是冥界判官崔鈺。
    忘川河是整個冥界最邪惡複雜的地段，曼珠沙華的花香，容易令人沉溺在生前愛恨情仇的不堪記憶中，難以自拔。催鈺其實很不喜歡這裏，今天，卻不得不來。
    他遠遠便見到河邊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聰明過人，文武雙全，生前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慘死時，崔鈺勾他魂魄，他仍舊意氣風發，狂放不羈。縱知這些年，估計是過得不好的，可此時一見，那人滿頭白發的樣子還是令他覺得紮眼和……內疚。
    “王爺。”崔鈺走到男人身邊，叫喚了聲。
    男人姿勢如舊，仿佛沒聽到一般。
    崔鈺又小聲喚了一句：“王爺。”男人還沒反應。
    他歎了口氣，又再踏前幾步，彎下腰來作揖，恭敬再喚：“王爺。”
    這時，男人眼睛睜開了——他眼簾掀起得很緩很慢，那雙眼睛，似曆經了蒼田桑海，清冷而內斂，卻亮如星辰，細細去看，卻又好像蘊含萬千色彩，璀璨奪目，輕易便蠱惑了人心。
    男人側過臉來，雙眉微蹙，帶著幾分冷意，幾分不快，說道：“我不是聾子，不用叫魂似的叫我。”
    他多年不曾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極好聽。
    崔鈺也不怒，反問道：“王爺可還記得我？我是崔玨，您初來地府，是我引的魂魄。”
    那男人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口，又將血黃的忘川河水當成鏡子，麵不改色地整理起儀容。即使外表很整潔，他都無比仔細的再檢查一次，不容許一絲汙亂。
    崔鈺耐心很好，站立在旁等候，但心裏卻驚濤駭浪，遠不及表麵平靜——他頭一回見人如此膽識，將這條罪惡汙穢的河當成風景，自在從容——這種氣魄，放眼地府，也找不出幾個。
    時間過了許久，男人才幽幽說道，“我怎會忘記你呢？若非你當年貪杯醉酒，認錯了人，誤將我的魂魄勾來地府，我怎會失去陽間故人的消息？我答應了他，若他活著，我會魂魄相隨，若他死了，我也不會讓他孤獨上路。可是，若不是你，我怎會食言？若不是你，我又怎麼會這裏等了四百多年，都等不到他。”
    男人說話很平靜，催鈺卻聽出了濃烈恨意，當下又是尷尬，又是愧疚。
    他還未開口，便聽那男人又說：“我來時，你是四大判官之一吧？現今就這身衣服來看，卻是四大判官之首。你這種人也能升官？看來地府無人。”
    崔鈺臉紅如火燒，卻不敢反駁半分。堪堪安撫住情緒，才道：“我已求了地藏菩薩，王爺可隨他去佛修。地藏王慈悲為懷、法力無邊，必可令你早脫苦海，涅槃成道。”
    那男人道：“涅槃成佛很重要麼？我卻覺得毫無意義。”
    崔鈺麵色突然很不好看，他忍住怒氣道：“王爺，我知道我對你不住。可那人說不定已經輪回了好幾輩子。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你何必記著他，苦苦執迷？”
    “既然如此，那冥界為何要設三生石？”男人莞爾一笑，道，“倒不如讓芸芸眾生都剃光了頭發，去做和尚尼姑來得好。”
    此話對佛家大不敬——崔鈺氣煞！隻恨不撲上去將這個男人捆綁了帶走。可是，他卻沒有這個勇氣，因為這個男人的氣場，實在可怕。
    崔鈺深深呼吸，堪堪平穩住情緒，便勸道：“王爺，你可知道鬼是不會老的。可是，你在這裏四百年，卻一日蒼老過一日，難道自己沒有想過原因嗎？”
    那男人神色淡淡，隻道：“那又如何？”
    他當然知道原因，無非是思慮過重、執念過深，導致七魄虧損、三魂消弭。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必定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可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起碼，他就不必再忍受相思之苦……
    “那又如何？！王爺，你可知道，如果你不即刻投胎，以人間肉體為容器、修養恢複的話，就一定要尋佛家大慈大悲之秘法，蓄修靈魂，彌補七魄，否則，是會灰飛煙滅的！”崔鈺激動道。
    那男人的眼睛突然暗淡下去，道：“論說謊，這世間又有誰能比我厲害呢？我一次又一次的自欺，又一次又一次地欺騙自己最愛的人，最後，害死了自己也罷，卻連他也害死了。我，自不會再說一句謊言了。你讓我去見地藏王，讓他收留我佛修，豈不是讓我欺騙他說，我有出家之意？嗬嗬，我是紅塵之人，怎會忘塵？這不是讓我說謊嗎？你說，我連人和鬼都懶得去騙，又怎麼會騙佛？你未免太小看了我朱宸濠。”
    崔鈺霎時語塞。
    這時，一聲佛號淩空響徹，冥府鬼卒匍匐，地獄眾生懺悔，三途萬惡降服。
    佛光突現，比太陽光更亮，卻不刺眼，地藏王從佛光裏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莊嚴穩重。
    崔鈺一見，急忙下跪迎接：“不知地藏王菩薩駕到，有失遠迎，崔鈺該死。”
    “阿彌陀佛。崔大人快快請起。”地藏菩薩雙手合十，道：“貧僧路過此地，無意間聽到寧王一襲話語，心有所慨，便現身來見，若有唐突之處，還請二位勿怪。”
    朱宸濠也合掌問訊，便不再言語。
    地藏菩薩笑著對他道：“王爺四百年癡坐，看來當真徹悟，雖不明佛心道心，卻已修得為人之正心。”
    “菩薩見笑。宸濠生前不仁，掠民養盜，謀叛朝廷，引起天下戰亂。即使冥界做出公斷和懲罰，宸濠之心，亦無不日夜愧疚。若人生能重來一場，又何堪至此？隻歎罪過難贖。”朱宸濠恭謹道，“宸濠心中，一來愧於天下蒼生，二來，便是愧於所愛之人。隻可憐他至今不知歸處……宸濠請求菩薩為我指點迷津，告訴我，他在哪裏，他……過得可好……”
    “阿彌陀佛。”地藏菩薩道，“心為根本，本立而道生。貧僧見王爺善心具備，本想引王爺通往西天極樂世界，隨我佛如來修行，以證涅槃大道。卻可惜王爺情迷過甚，不能勘破紅塵，實在罪過，罪過……”
    “菩薩，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何來可惜？”朱宸濠跪拜道，“宸濠為往事所懺悔，立誌生生世世都樹正見、識性真、稟天理、行仁道。為天下人眾生謀福。以贖往罪，以積功德。懇求菩薩看在我一片真誠之上，讓我與所愛之人相愛相守……宸濠定感激不盡，世世供養菩薩……”
    “阿彌陀佛……”地藏菩薩搖了搖頭，歎道，“真是癡兒啊。”他手指攤開，化出十二地支，掐算片刻，笑道，“另一個，也是癡兒。你們倒是登對，也難怪有七世姻緣。”
    “菩薩……”朱宸濠一愣，心裏一喜一悲，喜的是他愛的人也還在等著他，悲的是兩人遙遙相隔不知何日能再相見。
    地藏菩薩道，“罷了罷了，讓崔判官帶你去投胎吧。那人就在陽間等你，你們自會相見相愛。好好惜緣吧……”
    “多謝菩薩！”朱宸濠淚流滿麵，叩拜佛恩，待抬起頭來，地藏菩薩已然走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