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前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5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是夢。
李唯克感覺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光。
隻見牆壁高掛的木棍燃燒著,發出微亮。糜爛腐朽的味道,散發在各個角落裏。偶爾間,有鐵鏈叮當的響聲——
李唯克恐懼地張望著,心道:這是什麼地方?
忽然,他前麵出現一間牢房,一人披頭散發,一身囚衣,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
這人是誰?——李唯克走上前去,連叫了那人數聲,那人卻聽不到他,也看不到他。
此時,身後忽然出現一門亮光。一扇門打開了,走進來另一個人,龍袍玉帶,翼善冠服。可不就是“阿壽”嘛。
光太亮了,李唯克隻能看到“阿壽”的身影輪廓,待他越來越近,他的五官,也越來越清晰。等到他麵目分明地出現在李唯克的眼裏時,李唯克已經嚇得目瞪口呆,滿臉的難以置信——因為,因為眼前的“阿壽”……居然和遊所為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隻見阿壽朝牢房走了來,一步一步,走得沉重,也很孤寂。
“小皇叔……”阿壽開口喚了喚牢房裏的人,他看著“小皇叔”衣衫淩亂,隱隱有血跡,當即驚怒,大吼道:“他們居然對你用刑?沒有朕的命令,他們竟敢擅自用刑?”
“叛臣反賊,得而誅之。隻是小小幾鞭刑罰罷了,皇上何必大驚小怪。”“小皇叔”淡淡開口,言語從容自若,好似自己不是身在死牢,而是高居廟堂。這種人,想必曆經了風雨,否則,又如何能這般大氣淡定?
“小皇叔”又道,“這種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李唯克心道:原來,這就是那個叛亂造反的“小皇叔”。
上一次的夢裏,李唯克分明感覺,自己就是“小皇叔”。可是這一次,他卻隻是他自己,而“小皇叔”,卻是自己眼前的這個身陷囹圄的人。
他心裏好奇,走前去,想看那個“小皇叔”的樣子,可是燈火太暗,而那人一頭及腰的長發,將臉蓋去大半,怎麼也看不清。
此時,隻聽阿壽黯然道:“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嗎?你難道沒有什麼好跟我解釋的嗎?”
“又有什麼好解釋的?如皇上所知道的,我確實造反了。”
“造反造反!難道,這皇權霸業、萬裏江山,比你我之間的情更重要嗎?”阿壽淚流滿麵,吼道,“你要,我可以禪位給你,你……你又為什麼一定要反……”
“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施舍,我要的東西,自然會自己去取!”“小皇叔”冷笑道,“何況,你我之間,又有什麼‘情’?我根本沒有愛過你!”
“你胡說!”阿壽怒道:“難道那些噓寒問暖、那些循循善誘、那些關懷照顧,統統都是假的嗎?甚至,你為我擋過劍傷,幾欲失去性命,也是假的嗎?我不信!你如果不愛我,怎麼會為我做這些?”
“我不愛你!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小皇叔”嗤笑道,“我隻是利用你罷了。”
阿壽的身子一顫,淚湧更甚,搖頭道:“你胡說!我不會相信的!”他倔強道,“我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要欺騙我,我是不會信的!不管如何,我都會救你出去的。”
“小皇叔”道,“不。皇上還是殺了我吧。午門斬首也好,淩遲處死也好。殺了我!殺了我,你就可高枕無憂了,再也不會有人要謀奪你的江山社稷了!”
“閉嘴!我不許你死!也不會讓你死!”阿壽怒道。
“小皇叔”諷笑道:“你何苦呢。哪怕我真活下去,我也不愛你。”
阿壽麵色大變。霎時心口處如有針紮,疼痛窒息,身子一顫,一口血直竄喉間,逼得滿口血腥。
他硬生生地將那口血吞咽了去,兩行清淚,從眼眶處滾落。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殺你!不會讓你死!若你不愛我,不想見我,我也不會強迫於你。我……我安排你隱姓埋名,平安終老。你我……你我……再不見麵就是了……”
他說罷,滿目黯然,轉過身去。李唯克從他顫抖的肩膀,隱隱約約猜出,那人必定心中悲苦萬分,而那雙澄澈的眼睛,也定然淚流不止……
隻見阿壽失魂落魄地離去。李唯克心頭萬般不是滋味。
而這時,“小皇叔”動了。
手腳的鐵鏈隨著他的移動,叮當作響。
隻聽他仰頭喊道:“太後娘娘,你出來吧。”
突然,四周出現十餘隻火把,將原本陰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晝。
一個婦人極美,被左右侍從攙扶著,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隻見她的手微微一抬,十餘位錦衣衛穿著的人將火把安置在牆上,便作揖告退了去,隻留下那婦人。
“太後娘娘看戲可看得過癮?”“小皇叔”哈哈大笑,雙手將臉上的頭發撥開,攏在頸後。一張淩厲張揚的麵容,就這樣出現在李唯克麵前。
“啊!”李唯克又一次被嚇到——“小皇叔”的臉,可不就和自己一模一樣嗎?
隻是那種雍容華貴的氣質和張揚跋扈的態度,卻完全與自己不同。
“朱宸濠,難得你還笑得出來。”那婦人眯著眼睛看他,冷道,“你難道不知自己的死期將至?還是你以為,皇上保得了你?”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本王所作的事情,從不後悔!”朱宸濠哼笑道,“就是不知,太後對自己所作的事情,後不後悔。”
“哀家又有什麼好後悔的?”那婦人惱羞成怒,道,“殺了你這個蠱惑聖上、顛覆社稷的罪臣,哀家有什麼好後悔?”
“那還等什麼?”朱宸濠笑道,“太後怎麼還不動手?”
那婦人冷道,“朱宸濠,難道,你至今都不知錯嗎?”
“錯?勝者為王敗者寇,這史書丹青,都是贏者說了算。本王何錯之有?”朱宸濠仰天長笑,笑聲若癲若狂,半響,他才哀道,“若,當真有什麼錯,便是我辜負了他情,騙了他……”
“閉嘴!”那婦人恨意濤濤,直罵道,“你為藩地之王,天子之臣,卻擁兵謀反、犯上作亂,枉費朝廷的信任,害得多少百姓忍受戰亂之苦,是為不忠不仁;你為朱家子孫,皇親國戚,卻亂倫媚君、顛倒陰陽,視世上倫理於無物、視祖宗家法於無物,是為不孝不義,無論麵對朱家宗廟和還是麵對天下百姓,你都是罪人!就算死千百次,都不足已贖罪!可是……你混賬也罷,為何偏偏要拉我的壽兒下水!壽兒聰慧靈敏,仁義寬容,本該承繼他父親的誌願,做一個聖主明君!可是,就是因為你,他不肯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就是因為你,他違背祖製、擅改律法,也因為你,他亂貶群臣、重用奸佞!你讓他背負不敬孝道、不尊禮法、罔顧倫常、昏昧荒唐的罪名,讓他自此為世人所詬病!他活著,愧對朝堂與百姓,死了,也無顏去見他的父皇!你,將他害得好苦!而今,卻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不後悔,沒有錯?你也是天家血脈,難道不知天子無私愛嗎?而,卻偏偏害得他為了一己之私,置自己的責任於不顧……朱宸濠!你該死,死一萬次也便宜了你!”
朱宸濠冷笑,心裏卻無限淒涼。
婦人所言,句句直指人心。她的話,他,何曾不知?隻是……隻是又能如何?時光焉能倒回?有些極好的人,自己隻配錯過……
“太後動手吧。”朱宸濠幽幽道,“你來,本來就是為了了解我的性命。動手吧。”
“你真的願意死嗎?”婦人問道。
“嗬嗬。我能不死嗎?皇上會放過我,可是,太後會放過我?哪怕太後放過我,群臣也不會放過我。”朱宸濠笑道,“除了死,我還有路可選嗎?”
婦人從懷裏取出一瓶丹藥,朝他扔了去。他一手接住,打開瓶栓,張口便飲——
“等等。”婦人阻止他道,“哀家,能否問你最後一件事。”
“太後請說。”
“你……”婦人遲疑片刻,才道:“你愛過壽兒嗎……”
“愛過……又能怎樣?這一生,是我騙了他,負了他,也……害了他。”朱宸濠道,“我想請求太後一事。”
“什麼事?”
“茂陵乃漢武帝墓穴所在,衛青死後,就葬在漢武帝身側。我曾答應他……若有幸,願做他的衛青……若不幸,雖身死而魂魄相隨,不會讓他一個人孤獨。”朱宸濠懇求道,“待我死後,請太後將我挫骨揚灰,葬在皇上陵墓的東北邊……那樣,我即使死了,也能看著他……”
太後點了點頭,道:“好。哀家答應你。”
朱宸濠將毒藥一飲而盡,突然笑了。他隻看著那消逝了阿壽背影的、早已關上的門,含淚笑道:“阿壽,但盼來生……”
今生,我負了你,騙了你。但盼來生……
李唯克淚如泉湧,心口處疼痛不已,他不知後來,那婦女有沒有兌現承諾。但無論兌現了沒有,人死如燈滅,又為之奈何……
夢境一變,李唯克突然出現在諾大的帝王寢宮裏。
黃稠,龍榻。
龍榻上,阿壽就躺在上麵,麵色慘白,嘴角腥紅,衣衫上的血跡刺目驚心。四周太醫忙碌不停,又是問脈又是下針,半響之後,才將奄奄一息的他救了回來。
隻見阿壽睜開眼睛,神誌卻不清楚,他含淚囔語道:“挫骨揚灰…挫骨揚灰…真連一個軀殼都不留給我嗎…”
李唯克見他這樣,心裏更甚難過,眼淚流得更凶。他想上去安慰他,可是任他怎麼喊叫,卻沒有人知道他存在。
夢,又碎了。倏地一變,變成另一地方。
豪華,頹靡,酒色。
這裏是哪裏?
李唯克看到阿壽坐在龍椅上,醉眼朦朧,身邊男女繞膝,那些人的相貌,竟有些像那個‘小皇叔’。
阿壽……
李唯克悲傷地看著他,在他眼裏看不到生機,也看不到活力,那雙原本澄清的眼睛,已如一塘死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沒有了歡歌笑語,沒有了酒肉美色。
隻見阿壽躺在床榻上,看著黃稠飄動,身子一動不動,奄奄一息。
他對身邊的太監說話,可是氣息卻不穩。隻聽喘著氣道:“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將朕意傳達太後…朕無子無嗣,請太後宣諭閣臣,議立新君…大明江山,由朕所誤,朕有愧於祖宗,有愧於天下!朕自知無顏懇求母後,但如若她能念及母子情分,我……我求求她……將小皇叔的衣物和用具…與我合葬……”
話至此,已不能再言,眼睜睜看著床頂,淌下淚來。死不瞑目——
“啊!不……不要死……”
李唯克從床上驚坐了起來,渾身是汗,仿佛從水缸裏撈起來一般。他甚至驚魂未定。
“唯克,你怎麼了?”
遊所為也從床上坐了起來,見李唯克有些反常,當即擔心問道,“是不是做惡夢了?”
“啊!”李唯克側過臉來看他,見他活生生的在自己麵前,當即哭了出來,一把將遊所為抱住,“嗚嗚……還好你在,還好你活著……”
遊所為一臉黑線,僵定當場,任由李唯克抱著,可是已經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