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醒過來時，頭裏像灌了鉛一樣重，昨晚發生了什麼，如今隻剩下零星的片段，卻是如何都拚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動了動身子，竟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溫軟的床榻之上。
    “你醒了？”耳畔一個好聽的聲音響起，小和尚轉了轉頭，卻感到脖子一陣刺痛。
    “嘶……”
    “別動，你還有傷呢。”聲音的主人驀然湊近，小和尚的臉瞬間紅了。
    麵前的姑娘一身白衣勝雪，清麗眉眼中隱著兩分妖嬈，靈動眼眸似天上星子不染塵埃……
    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看的人，雖然這張臉是他第一次見，印象中卻總是覺得已經見過無數次，在哪裏見過呢，想不起來了……
    “女施主，貧僧，貧僧，昨日……”
    “昨晚啊，昨晚我在城郊的路口處遇見了你，你受了傷，我就找人把你抬了回來。”白衣女子笑笑解釋道，嘴角旋起了兩點梨渦，看得小和尚心噗噗狂跳兩聲，閉著眼念了兩句經文才靜下心來。
    “女施主……”
    白衣姑娘眉頭一皺，不滿道，“什麼女施主啊，多難聽，我叫白霜，你不介意的話，就叫我霜兒吧。”
    小和尚白淨的麵皮紅了紅，掙紮了許久，終於開口道，“霜兒姑娘，昨日之事，貧僧在此謝過了，若姑娘日後有用得到貧僧之處，但說無妨。”
    小和尚這麼說著，實在是因為自己身無分文，可是又沒到能為人家講經說法的地步，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下而已。誰知那姑娘卻一點都不客氣，笑著就拉著小和尚的胳膊湊了過來。
    “小師父，你說真的嗎？正巧了我來這城裏尋親，人生地不熟的，你這幾日陪我好嗎？等我找到我父親，一定讓他好好報答你。”
    小和尚一下就愣住了，在這裏陪霜兒姑娘，孤男寡女，不太好吧，不過話已經出口了，潑出去的水，又沒法往回收……
    小和尚此時才知，他現在住在這位霜兒姑娘在城中的一件老宅中，每日都是日出東山便陪她出門尋親，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住處，然而所謂的尋親，小和尚仰著頭想了想，似乎就是陪著姑娘去大街小巷的逛啊，吃啊，玩啊，看戲聽書聽曲兒，樣樣不落，這樣的日子過了五日後，小和尚終於坐不住了，心中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愧意，他想若是方丈知道了他在這裏的所作所為，不是一心向佛而是成天享樂，一定會被氣死。
    然而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每到夜深人靜的三更夜，他總會覺得有人進了屋子，在他脖子周圍蹭來蹭去，隨後便有一股溫熱氣流侵入身體。第二日就會發現霜兒姑娘的臉色又差了幾分，小和尚心中瑟瑟，環顧了一圈這老舊的宅子，五師兄以前怎麼跟他說的來著，這種長久沒有人住的地方，最容易招來些不幹淨的東西……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忘了自己是佛門弟子了嗎！就算真的有鬼怪，他怕成這樣也太丟臉了！
    小和尚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地方住下去了，霜兒姑娘也不能，縱然沒有鬼怪這宅子也怪得很，他看著霜兒姑娘的臉越來越慘白，心中一陣不忍，想要說服她離開這間宅子，可是他才剛開口，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失去意識之前，麵前是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夢境中層層疊疊，真真假假，分不清幻境和現實，等到他再度睜開眼時，世間不過三日，夢中卻似已過千年。
    眼前似乎有一個白色的人影走過，手裏捏著一個泛著瑩潤白光的東西塞進了他的嘴巴，俯下身在他額前落下淺淺一觸，低低喚了聲，“笨蛋小和尚，這佛骨舍利可是好東西，不僅可以救你的命，凡人用上了還能生仙骨，這樣你就能不死不老了……”
    時間似是回到了三年前，那晚在他身邊出現的姑娘，還有那隻血肉模糊的毛團……
    小和尚伸手一把抓住了麵前人的胳膊，嘴裏淺淺的喚著，“霜兒……小白……霜兒，你，你是小白……對嗎……”
    睜眼之際卻發現白衣少女早已不在，麵前是一個背後泛著層層金光的高大男人。
    “三師兄……”
    “恭喜我佛拾回遺落在凡間的一魄，我佛金身圓滿，即日可隨弟子歸西，西天梵境的往生殿，如今還是空卻一主。”
    小和尚悶哼一聲，心髒像被撕裂了一樣的疼，記憶如潮水般湧出，什麼南山寺小河飄來的孤兒，什麼溫順少言的十一師弟，不過是他漫長歲月的一段小小插曲，他是不死不滅的佛，存於世間早已千年，亦是千年前那南山寺的第一位禪師……
    一切的因果隻因百年前的一場動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用金身為凡世之人擋去一劫，卻也因此丟了一魄，百年後西天梵境菩提樹上的菩提果落入往生河，帶著他的三魂六魄輪回轉世，隻為去人間找那丟失的一魄。
    何為機緣，天機？地緣？皆是眾生參不透的命數，縱然他是無上的佛，也想不到自己那一魄，竟然是落在了千年前自己圓寂後所化的那塊佛骨舍利之中。
    更想不到，他漫長的生命中，會闖進一頭蠢蠢的白狐。
    “三師兄”低著頭稟報，“那白狐本是青丘之國九尾白狐一族的後人，但，傳聞他的父君愛上了一個凡人女子，那小狐狸正是九尾天狐同凡人的後代，後來生母被老狐王秘密處死，這異族的血脈也被趕出了青丘……”
    西天梵境無欲無愛的尊佛心口驀地一疼，他皺了皺眉頭忽視掉這點不適，張口問道，“那白狐，現在何處？”
    “正是白狐……她偷了南山寺多元塔頂層供奉著的佛骨舍利，弟子覺得，她是想給您化解那蜘蛛毒物……不成想，竟然誤打誤撞的找回了我佛一魄，可，這雖算是功德一件……但……”
    “怎樣？”
    仍然頂著三師兄一張臉的弟子抬頭瞟了瞟麵無表情的佛，張口道，“佛骨舍利是佛門至寶，又豈能妄動，按理，應下十八層烊銅地獄，受紅蓮業火之苦……三百年……”
    “我佛……”佛祖座下的三弟子抬頭的瞬間，小屋子裏便隻剩他一人，哪裏還有那人的影子，三弟子默默歎了口氣，轉身向西南方的地獄入口處行去……
    忘川之水昏黃無光，兩岸黃沙白草鋪天蓋地，入眼之處盡是蒼涼。三弟子遠遠的看見了前麵的人影，心中暗歎：凡人能將地獄寫的開滿豔麗彼岸花，是不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帶著記憶走進過真正的地獄……
    “敢問我佛何時歸西天往生殿？”
    無欲無愛的佛仍舊是那張俊秀憨厚的臉，再開口的語調卻沉重了許多。
    “道一，你說，我在凡世走一趟，目的為何。”
    “自然是尋得丟失了的那一魂魄。”
    “那，若是因這一魄而丟了心，又該如何……”
    “這……”
    “佛，是否便該無愛無恨，無欲無求？”
    “這……”
    “若真的做到了無愛無恨，無欲無求，又怎知人間疾苦，眾生百態。”
    “……”
    “隻有經曆過，才能得到真正的慈悲，才有救贖，才是真正的放下。”
    “佛……”
    “因果循環自有報應，白狐救我命在先，為我尋回一魄在後，我會在這代她受下這三百年的紅蓮業火，三百年後我自會回西天梵境往生殿，道一，你將白狐帶會青丘吧，有你的出麵，相信老狐王不會再推脫，還有……”
    “記得喂她一口這忘川河中的水，因果前塵的重量，她一頭混沌白狐，承受不來，既然承受不來，不如抹得幹幹淨淨……”
    西天梵境無上的尊佛在十八層烊銅地獄凝神打坐，妖豔紅蓮業火在他身下出了刺眼蓮花，扶搖直上三百年，似乎僅是一眨眼的時間。
    青丘之國的一方圓石之上，一頭眼眸靈動的白狐懶懶的在日頭下曬著肚皮，忽而西方天際降下半邊天慈悲的佛光，白狐一個翻身躍下了圓石，呆愣愣的盯著那佛光許久，眼角不自知的滾下兩行晶瑩淚珠，浸濕了柔軟毛發。
    忽而身後一個清涼的嗓音喚她的名字，“霜兒，吃晚飯了。”
    白狐一躍跳上了男人的膝蓋，伸著舌頭舔那碗中的白粥，模樣憨態可掬。
    風姿卓然的男人勾唇一笑，摸著它頭頂的毛發笑道，“你竟然是我的女兒，說出去誰會信呢，這幾年不見，竟然連人形都不會化了，還偏偏愛吃白粥這種乏味的東西，又不是狐狸崽子，多大了還喜歡賴在人腿上撒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