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相識已久，相思卻是第一次注意到，偌大的清商宮裏，隻看得到一種花，酴醾花。
    人如其花，甚是相襯。
    花樹之下，鏡顏將一把古琴置於卷耳檀案上，燃起一爐安神香，在嫋嫋的香霧裏，宮商角徵羽細攏慢撚，如珠如玉。
    一重山，兩重山。
    山高天遠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
    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酴醾花飛若楊絮，相思在飛英中靜靜地和著琴曲，她甚至能感受到鏡顏每挑一根弦都挑得極為沉重與悲傷。
    曲止，兩人默默地看著對方。
    良久良久地靜謐過後，鏡顏的神色變得極為凝重，語氣也泠漠起來：“這首曲子，隻有她能唱。”
    相思擺正了身體，勉強一笑：“是否別人就唱不得了呢？”
    鏡顏眸光明明滅滅間，趨至堅定：“是。”
    相思的目光愈發泠靜：“我生得像足了她，所以你故意接近我，與我相知相識，既已知我不是她，天長日久，你發現我跟她完全不一樣，所以失望。卻又因為我跟她生得如此相像，所以迷惑。“
    鏡顏頹喪地看了看相思，微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天長日久，你發現我跟她完全不一樣，所以失望。卻又因為我跟她生得如此相像，所以迷惑。”相思說得極慢。
    鏡顏不置可否。
    相思嘴角微勾，自嘲道：“其實我早已知曉，我不過是某個人的替身，縱然這樣，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畢竟自我修成仙身以來，你對我是最好的。”
    鏡顏凝眉：“你今日唱了隻有她才能唱的曲子，那是我寫給她的，旁沒資格唱。”
    相思的心一截一截泠下去，輸了心，不能輸了氣勢。
    便站起身來，甚灑脫地一笑：“多謝仙君的無情，方始我不至於愈陷愈深。情深不壽，仙君也自珍重，小仙就此別過。”
    鏡顏仿佛大夢初醒般，忙也站了起來，拽住相思的袖子道：“方才是我諢說的，你莫要往心裏去。”
    相思莞然：“仙君適才有說過什麼麼？怎地我不記得了呢。”
    鏡顏微一征，也笑開了：“估計方才是我癔症了，嚇到你了罷。”
    相思微籲了口氣，看著鏡顏的目光就帶了幾分疏離：”小仙想起虛內還擱置些了公文亟待批下，就不叨擾了。”
    鏡顏還想挽留一下，隻覺眼前一片金光璀璨，相思已然移形而去。
    她方回相思虛，哪裏有甚公文要批，不過是托著一個借口離開罷了。
    離了清商宮，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紫微垣。
    遠遠便見碧瓦上臥著兩隻整日裏以此為窩的小雲豹，在暖熙熙的太陽底下，盤成一團，睡得十分酣暢。
    怎地就走到這裏來了呢？
    欲轉身回她的相思虛去，回身便撞見一隻大大的鳥臉堵了過來，唬得她連退好幾步，方才看清來者是誰。
    隻見那隻素日眼高於頂的白鳳凰抖了抖一身鳥毛，就地一滾，滾作一個少年模樣，麵容清秀俊逸。
    相思撫著胸口瞪他道：”你走路不能出個聲兒麼，要是個人，估計就被你嚇到奈何橋上去了。“
    白鳳凰翻了個白眼道：”我是禽，又不是獸，你教我如何個走法？“
    相思眼下傷神得緊，沒工夫跟它鬥嘴，也不再說什麼，抬腳就要走。
    白鳳凰甚奇，這位上仙平素極是伶牙俐齒的，今日這是怎麼了，這般沉默乖覺。
    “姐姐，你來了，怎麼也不找湯圓。”
    相思挪了第二回步，又被阻了下來。
    湯圓從牆上徑直躍入她懷裏，多日不見，又重了不少，直將相思撞得一個趔趄。
    湯圓兩爪勾住她的肩眨著眼道：“帝座今日不在。”
    相思鬆了一口氣，將它放在地上。
    白鳳凰也湊過來，在她耳邊道：“瞧你今日形容，兩眼無神，新愁添就，莫不是思凡了罷。”
    相思被他一語挑中心事，征了一下。
    白鳳凰跟著紫微已有千年之久，何等眼力，一眼便瞧出她不對勁，便側眸對湯圓使了個眼色，湯圓會意，撒潑耍賴地將相思拖進了紫微垣。
    白鳳凰不知從那裏尋出一壺酒來，二人便在庭中飲開了。
    湯圓小，不宜飲酒，但聞著那酒香，實在饞得慌，趁二人喝得酩酊大醉之際，將剩下的半壺盡數吞入肚中，它歪著腦袋歪了好一會兒也歪不明白，這二人怎麼隻喝了半壺就醉成這樣了，帝座藏得酒果真是上品。跟著晃了兩個標準的狐狸步，兩眼一翻，倒在了相思身上。
    什麼東西，毛絨絨的，摟著睡真舒服。
    相思又往那處貼了貼，那東西似乎還會動，不情願地扭了扭，挪了挪。相思也跟著它挪，那東西又挪，相思一把揪住它，讓它動彈不得。本上仙貼著你是給麵子，你居然不領情，忒不識抬舉。
    倏然，夢中炸起一聲驚雷，一道天閃從天際劃過，直向她腦門劈過來，嚇得她“啊”地一聲大叫，猛地驚醒過來。
    手裏還揪著一團毛烘烘的物什。
    低頭一瞧，這軟趴趴的東西好生眼熟，待要回憶一番，餘光就瞥到了身側的白鳳凰一臉古怪地看著她。
    抬眸一看，但見湯圓兩眼汪汪地看著她，樣子楚楚。
    手中揪著的莫不是。
    複又低頭，果然是……。
    相思忙丟掉湯圓那根蓬鬆蓬鬆的尾巴，看著他倆一臉迷茫：“我們怎麼在這裏。”
    湯圓委屈道：“我們兩個也甚納罕，不過是喝了一壺酒而已，就來到了這裏。”
    湯圓頓了一下，益發委屈，益發楚楚：“落到這處之後，我與白鳳哥哥先行醒來，相思姐姐你就臉貼著人家的屁股，怎麼也不肯撒手。”
    說到這裏，它似乎甚是羞赭，猶帶稚氣的雙眼略帶不安地看了看相思，更委屈道：“人家還小呢。”
    相思淩亂了，然後從地上猛地站起來，瞪著湯圓道：“都活了二百歲了還小，若然生在人間，你都被供進祠堂給人瞻仰了。”
    湯圓見她樣子凶狠，前爪不由得微抬，瑟縮了瑟縮。
    相思望著周遭陌生的所在，方才瞧清此時身處一個寬闊岩洞內，岩石俱是透亮的紅色，仿佛一個倒扣著的巨大的瑪瑙碗，而他們正在碗底。從岩頂倒掛下來無數珠串一樣的花蔓來，雪白的花瓣，緊挨在一起，吸附在一根藤條上，從下往上看，倒像是無數個笑著的人臉，說不出的詭異。
    她扶著額，先時與白鳳凰在紫微垣喝酒，不過兩耳杯，怎麼就喝到這裏來了，再往前回想，那酒，似是白鳳凰尋來的。
    白鳳凰。
    她默念了一句，欲要回身去尋，哪裏還有白鳳凰和湯圓的身影，不由得駭然起來。
    她並未發覺，岩頂笑臉樣的花瓣微微地招展起來，雪白的顏色漸至通紅，幾欲與周遭的岩石混作一體。
    相思拈指作訣，半點用處都沒有。
    不經意間，竟見岩壁上浮出一個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誰。
    因著這個影子的出現，岩頂的花瓣格外興奮起來，竟逐漸地膨脹起來。
    “哈哈，你的心思被我們看出來了。”
    “他說你沒資格唱他最愛的女人唱過的曲子。”
    “你裝作不在意，其實很不甘心吧。”
    “我們來幫你吧。”
    “讓他愛上你，如何？”
    “讓他痛不欲生，好不好。”
    “不好，不好，應該讓他灰飛煙滅。”
    ……
    亂七八糟的聲音猶如突然漲上來的潮水淹沒了這個山洞，讓人無處可躲。
    相思驚懼地捂著耳朵，她看到岩洞上方才浮起的影子背影越來越清晰。
    雲色的衣衫，謙雅的笑意，舉手投足間，一派的淡遠高華。
    相思的嘴角不由也跟著染上一抹溫柔。
    忽然，那笑意變得疏離又泠漠起來。
    ”你不是她，你永遠都不可能是她。”
    這徒然的變幻，直要將人的心肝活生生攪得血肉模糊。
    幾千年的形影不離，始終不敵一場如花笑靨。
    “讓他愛上你，如何？”
    洞中這樣的聲音越來繁複起來。
    相思反而泠靜了下來，撩了撩衣衫，盤膝坐在地上，閉了雙眼，口中默念起原先日日聽佛陀誦念的經文來。
    如是這般不知誦默了多久，那些聲音才漸至散去。
    相思這才舒了一口氣，不過喝了幾口黃湯，竟至如此境地，帝君他老人家的東西果然是不能隨便動的，處處都有玄機。
    睜了眼。
    咦，她怎麼跑樹上來了。
    “相思姐姐，你看下麵那二人扭作一處，在作甚。”
    湯圓奶氣十足的聲音。
    相思隻覺懷裏沉重，湯圓好端端地臥在她懷裏聚精會神地瞧往一處。
    罪魁禍首白鳳凰也目泛春光，倚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看著湯圓看的那處。
    相思好奇，也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