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軀殼的主人確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但，相思倒未曾想過附身在這個美人兒身上。
    不過是在尋找合適軀殼的時候，被迎頭撒過來的符紙給砸得眼冒金星，滿眼皆是黃澄澄一片，一時間尋不得路，便撞進了這具軀殼裏，依稀還聽得外頭有人驚喜道：“皇上，方才草民在驅離妖物之時，乍見那一團醃臢妖氣裏混了一個金光閃閃的仙靈，想必是那位神爺爺路過，見不得這狐祟作禍，出手助了草民一回，方使得這妖物離開了宣夫人，可見皇上睿德英武，連神仙都折於您的天威之下，亦願任其驅使……，”
    越說越不像話了。
    她不過是剛好路過，便被這騙子拿來拍馬屁使了。
    這皇上還能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歡喜得跟什麼似的，難怪是個亡國之君的命。
    相思自進到這個軀殼裏，便縮做小小一團，跟剛出生的一團貓崽一般。便設了一個結界，將自己跟人的血肉隔開來，屏氣調息。
    過了方許，氣息平順之後，她便睜開了眼來。
    咦，這是什麼東西？
    不過眨眼間，結界外竟趴了一隻圓嘟嘟毛烘烘的白團子，
    四隻小肉蹄扒拉著瑩透的結界外圍，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相思，兩隻耳朵還不曾支楞起來，軟軟地垂著。後頭拖著一條鬆蓬蓬的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擺著。
    小白狐。
    相思極為驚詫，敢情寄宿的不隻自己一家，還有鄰居麼。
    她慢慢地挪將過去，隔著結界問那小白狐：“我沒來之前，這裏隻有你自己兒個麼。”
    小白狐顯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歪著的腦袋更歪了，無辜的眼神更無辜了。
    相思再問：“你爹你娘呢？”
    此時外頭又傳來了一道聲音：”竟然是隻修煉了一千年的白狐，方才又打雷又閃電的，約莫是這狐在曆天劫，才被張天師歪打正著把它從宣夫人身體裏弄了出來。”
    “死得挺可惜的。”
    “罷了，別耽誤時間了，差事要緊，生死薄上寫得清楚著哩，這也是它的命。”
    ……
    小白狐似是趴得累了，兩隻前蹄並在一起，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
    這孩子尚不知自己沒有了娘，仍是一派的純真無邪。
    相思就覺得心裏有一方地兒塌得厲害，堵到心口，難受得緊。
    眼看小家夥歪歪斜斜地順著結界往下滑，相思再忍不住，曲起一個指頭一彈，打開了結界一角，將小家夥拎了進來，抱入懷中。小白狐微闔的眼睛半咪著睜開一道細線，瞧了瞧相思，鼻子略嗅了嗅，又往她懷裏拱了拱，四肢蜷起，像一個煮熟的湯團似的，很快就睡熟過去。
    相思輕撫著它的腦袋歎道：“看你這模樣，也怪可憐見地，就叫湯圓吧，一生都甜甜糯糯的，可別像你娘那樣苦。”
    做禍水這樁事，頭先就是要長得漂亮。
    宣夫人在未被白狐附身前，就極得皇上寵愛。相思附了她的身後，攬鏡自照，菱花鏡中，映出的人兒秋水為眸玉為骨，翠眉一斜百媚生。額間一點朱砂如紅燭滴落的一滴紅淚，將一張瑩白如玉的臉襯得益發千嬌百媚，風情萬種。
    好一個美人胚子，相思拍拍宣夫人的嫩頰，隨手挑起妝奩裏一枝點翠步搖把在手中玩耍。
    當年被玉帝當做空酒壺丟進人間，自己尚未曾化成形狀，憑著一股仙元寄在一個皇帝最為寵愛的女子身體裏，非她願做那禍國殃民的妖姬。而是寄主心腸實在毒辣，掩袖工讒，陷害忠良，直將好好一片大好河山弄得亂七八糟。那皇帝也有毛病，分明知道這個女人有多恨他，也由著她鬧，她躲在那女人的心裏，看得分明，那顆心裏分明住著另一個人。
    那個人的影子淡淡綽綽的，看不清楚。
    她的麵貌亦是照著那個豔絕人寰的女人所化就，但不如她那種生來的妖媚淩厲。
    如果那女子是一株開在夕陽下的曼珠莎華，那樣耀眼而燦爛，連靈魂都會被這種濃極豔極的美麗所迷惑。
    那她便是一朵並不起眼的白山茶花，這容貌在人間算是個絕色，到了天上，真不起眼。
    複又攬鏡，眉色似是有些淡呢。
    方要拈筆塗上一筆，手腕一緊，被人欑在了手掌心裏。
    相思一驚，但見鏡中映出一個人來。
    白色的衣衫，清泠的麵容，唇色淡白而薄削。
    疏離而又悠遠的氣息。
    “你畫眉的手法不對，我來教你。”
    身後的人說著話，整個胸腔貼在她的後背上，手覆在她的手上，拈著眉筆的手骨節潤白修長，形狀好看得無法形容。
    相思就徒地失了神。
    仿佛看見通往往生河的山坡上，遍地的曼珠莎華都變成了迎風招展的桃花，粉撲撲的一片，吊著自己的一顆心肝沉沉浮浮，忽上忽下。
    ”畫好了。“那手放下眉筆，在她身後輕聲道。
    相思長籲一口氣，緩了緩神，扭過頭看著來人道：”不知帝座蒞臨我這小小宮闕，有何貴幹。“
    紫微往妝台旁的一張椅子裏一坐，淡薄的唇往上一勾，閑閑道：‘是來看你進行得如何了？”
    相思挑眉：“正如你所見，方才那眉墨都是價值千金的螺子黛，宮裏頭，就這宣夫人獨一份。”
    “哦”紫微抬眸：”現在各地兒狼煙四起，生靈塗炭，你再不快點，死得人恐怕要更多。”
    相思哼一聲道：“是你顧著人情在磨嘰，要我說，直接給那昏君一刀子，天下可不就太平了。“
    紫微泠聲道：“你少動歪腦筋，他便注定是個亡國之君，什麼時候亡國，怎麼個方式亡國都有定數，有講究的，萬不可胡來，不然亂了這天地乾坤，即使是本座，也有可能因著一些變數而致灰飛煙滅，你可仔細些。“
    相思揉揉太陽穴，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
    “夫人，皇上來了。”
    宮娥的話音剛落，紫微瞬間隱了身形，浮在半空，捏著她的半個仙元似笑非笑將她望著。
    相思恨極，抓起一盒胭脂就扔了過去，紅脂落在地上，點點濺濺的，香氣匍匐。
    重縮進這位宣夫人體內，俯在她耳邊道：“纏住他，教他上不了朝。”
    吩咐完這句，她便張起一個結界，抱著小狐狸發愁。
    這宣夫人在她撞進來的時候，就沒了氣息，現下恐怕已是投完了胎。以她的仙力也不能讓宣夫人這副軀殼支撐更久，隻能指望著紫微下次來能跟她說一說什麼時候動手了。
    小狐狸似是感覺到她心裏的躁動。
    跳上她的肩頭，摟著她的脖頸拱了又拱。
    相思側首去看這隻沒了娘的小幼狐，拍了拍它的頭道：“我沒事，且等一等吧，出去之後，姐姐帶你吃烤雞。”
    小狐狸麵上雖一派的懵懂，但聽到“烤雞”二字，竟流下一串哈喇子來。
    相思哭笑不得，將它從肩頭拽下來，抱入懷中，用袖子拭了拭肩頭那一片水漬。
    頭頂傳來宣夫人柔婉的聲音：“陛下，也不知為甚，妾身近來夜裏時常夢魘，總睡不好，隻有陛下來的時候抱著妾身，才能安然入睡，陛下你可要可憐可憐我呀……，”
    這樣嬌糯的嗓音兼之傾城絕色的容顏，恐怕是任何男人都抵擋不了的。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不由得，相思就想起這兩句鏡顏曾念過的詩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鏡顏念到這句時，凝眸望她，眼中含笑。
    “相思，你猜，這兩句是什麼意思。”
    相思記得那時想了半響後，哈哈大笑起來：“可不就是一隻鳥蹲在樹枝上，又唱又叫的麼。”
    因著這般，鏡顏生了她好幾天的氣。
    若不是她厚臉皮地提著月仙娘娘親手釀的酒去給他賠禮道謙，他還不知氣到什麼時候。
    而今想來，襟懷衝淡的鏡顏竟也有這般小氣的時候。
    多日不見，竟有些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