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會害怕了，直到那天的到來。
    他被帶進張家本家的那日，是在一個冬天。
    那時候的他還不叫張起靈，遺憾的是，他的本名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即使是他自己。就好像他生來隻是為了成為“張起靈”而存在。而關於原來的他，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
    東北的雪很大，雪花紛紛揚揚的，遮住了山道。帶著他的人弄了一輛馬車，說不上豪華，卻能看出是大戶人家的東西，東西的質地都很好。他們從一個山坳裏進了山，又走了很久很久，才隱隱約約看見前麵一個山穀裏的東西——張起靈失憶過很多次，但他從來沒有忘記那一瞬間他眼前的所見，或許是因為在他幼年的心裏留下了太強的震撼——一座巨大的建築群，顏色古樸深邃，在有些暗的天光裏，似乎還有燈籠的紅光，透過飛雪透出來。沒有雕梁畫棟，廊腰縵回，隻是無比的巨大，帶著濃重的壓迫感。
    “到了。”恭謹的聲音，被打起的馬車簾子，一瞬間風卷起冰冷的雪片打在他的臉上。
    而他立即敏銳地發現了不對勁：這麼大的雪，為什麼這些建築的房頂上一點積雪都沒有呢？
    然而眼裏的驚詫隻是一瞬間，不安讓他沉默著下了馬車，走進了大門。
    沉重的烏木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他沒有回頭，卻無端覺得那關門的聲音很是刺耳——很久以後，他覺得，大約是當時就有預感，自己走進了宿命吧。
    正堂裏有幾個人在等他，華服錦袍，看起來大多很年輕，最年長的一個也隻像是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可他知道，這些人都已經看過了幾百上千年歲月的流轉。
    後來的歲月充滿了鋼鐵一樣生硬冷澀的質感，冬天很漫長，大多數時候他隻能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巒，一重又一重。
    他的眼裏也沒有什麼波瀾，因為他來自的地方也有這樣滿滿覆蓋著白雪的山峰，隻是那裏的空氣更稀薄一些，陽光更灼熱一些。
    他被安排住在一個不起眼的房間裏，每天很早就要起床去練功，和張家本家的那些同齡人們一起。那些孩子穿得比他好，臉色也更紅潤，隻不過似乎彼此之間都很少有交流，仿佛周圍的人都是隱形的。
    他試著和他們說話，得到的回應往往隻有寥寥幾字。時間長了，他也就不再嚐試著去認識他們。
    有時候他很懷念自己長大的地方，除了雪山湖泊，那裏還有高吭嘹亮的牧歌。不像這裏，沉寂如死水。
    師傅看他的眼神似乎很輕蔑，但也沒有落下任何嚴厲的要求。
    很多次他覺得自己的手都要廢了，他不明白為什麼血肉之軀可以穿透那些石塊和青磚。當然，後來他也可以了，甚至做得比別人都好。他的手指很修長，很有力，也有些粗糙。
    身量還未長足的時候，他就被迫單手去拿很重的刀槍棍棒，什麼都學，什麼都要學精。有時候他有些恍惚，覺得可能一輩子就會在這樣沒日沒夜的重複裏麵過去了。可是晚上偶爾看見鏡子裏麵的自己，他又會在心裏微微自嘲：什麼一輩子，張家人有的是時間。
    後來，他給自己選擇的武器是刀。一把很沉的刀，那把刀陪伴他三十年。很久之後，江南煙雨中又出現了第二把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刀，當然這都是後話了，因為這個時候的他，連夢裏也沒出現過那些水鄉煙雨、弱柳扶風。
    他慢慢地知道，“張家人”這個身份意味著什麼。
    這個家族承載了很多秘密，很多力量。
    放野的時候，他和另外四個本家的孩子一起進了一個古墓。那個墓裏有什麼他早就已經不記得了，他隻知道他們一起下去，總有人搶著走在最前麵，走在最前麵的人死了，又會有第二個人補上去，而他卻一直沉默著走在最後麵。
    最後，走在他身前的人受了重傷，肩膀被機關洞穿，連帶著半邊胸膛都是血肉模糊，那是他第一次和那個人說話，就已經是最後一次。
    他說：“我背你出去。”
    然而到達地麵的時候，背上的人已經斷了氣。
    很多年以後，道上有一個被稱作“啞巴張”的傳奇，每次倒鬥，他都走在第一個，趟雷、開道從來都是親力親為。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家族。他真正曉得自己是這個家族裏的一員。
    隻不過，還沒等他想清楚更多的事情，那些在他第一次到達張家的時候在正堂裏等著他的人們就又一次出現了，他們告訴他，從此之後，你叫“張起靈”。
    那些人，仿佛總是恰好在他的每一個宿命轉折點等待著他呢。
    “從此之後，你叫‘張起靈’。”
    從此之後，無數人都用景仰的眼神望著他。
    據說，他是張家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族長。
    張起靈？
    就是為了家族付出一切之後、給家族帶來一切可以帶來的利益之後，去青銅門後做“終極”的祭品的所謂“族長”？
    他與從前的那些“張起靈”們不一樣，他不是出生在張家宅院裏的人，他還隱約地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他不會甘心做一個傀儡一樣的所謂“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