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掌燈行路 拾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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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兄等的急了麼。”八重從金喬覺處出來,驚醒了正在出神的柳無常,回過神的人很快就恢複了狀態,柳無常見八重出來後,實意的問了情況。
“先生怎麼講?”
“沒什麼大礙。”
“真的?”柳無常有些詫異,他看八重的樣子明明就是元神虛弱的表現,他和橘名指不可能同時都判斷錯。
“真的。”八重點頭,某些方麵來說,他就是這個模樣,的確沒什麼問題。
“這樣麼,那我去和金先生告辭。”柳無常歪了歪頭,表示不大相信的樣子,正要往裏進。
“不用了,先生說他要清修,讓你不用再去特意告辭。”八重將柳無常攔下。“既然沒事,我們就回去吧,我想再去忘川的花海裏看看。”
柳無常看著八重攔在麵前的手,隻好作罷。“那我們就走吧。”
無義草,花莫見草莫見,花葉同生卻永不相見,故兩相生無義。這是八重聽金喬覺說的,無義草有個大多數人不知道的功效,它能喚起人或是魂靈前世今生的回憶過往。所以卞君才將無義草放在了忘川在地府的盡頭彼岸,拋得遠遠的,多少年也見不到一回。八重和柳無常又到了這片豔紅的花海之中兩對兩望,八重先發了聲,行了一個微禮。
“無常兄,今日的事,八重在此先謝過了。”
“你為何總是那麼客氣。”柳無常聞罷忍不住了,八重對他似乎總有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隔閡在,這隔閡讓柳無常甚是不滿。“八重對我真的不需要那麼客氣。”
“道謝是應該的,我今日在金先生那裏受益良多,得解了許多不解之事,這些不都是要感謝無常兄帶我去見了先生麼。”八重此話說的在情在理,讓柳無常也不好辯解,隻是柳無常卻覺得好像那隔閡越來越厚,讓他離眼前的人愈加的遙遠,如果說之前花海裏的八重還是可以觸碰到的,那麼這次的八重仿佛就像沒有實體的沙霧,怎麼抓也抓不住了。
“金先生在地府多年,的確知道許多,不過,我很好奇八重在先生那裏知道了些什麼,若是不介意,能否和我說說。”柳無常在努力的打破這層橫在他和八重之間的隔閡,都讓八重看著都有些於心不忍了,不過當然也就是那麼說說,該幹的還是會幹的。
“當然可以。”八重笑道,眼眉間一派柔和,看的柳無常的心直接軟了三分。他對著花海深深的嗅著香,聽著八重說。“金先生替我解了惑,讓八重得知了自己的心意。”
“那你得知了什麼心意。”柳無常聽到八重說出心意這個詞,精神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八重看著柳無常神采奕奕的樣子,默不作聲的在心裏歎了口氣,那什麼,有時候殘忍也是一種好意對吧。
“八重得知了自己對於卞君大人的心意。”
“卞君大人?這怎麼說……”柳無常聽了還未反應過來,怎麼八重會扯到卞君的身上,他耐著性子,忐忑的繼續聽八重表明下來。
“八重隻要見到卞君就會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愫來,於是就問了金先生。”
“那,金先生怎麼說?”柳無常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先生說,這是情愛。”八重點點頭,似是在認同,他看著柳無常張了張嘴,卻是什麼都沒說。“八重的心事傾慕著卞君大人的,無常兄,你會取笑八重的不自量力麼。”
“我……決不會笑你……”轟隆一道晴天霹靂直下,劈的柳無常腳下都要虛浮起來,他瞧見八重用期待的眼神詢問著他的立場,心中依舊是滿滿的柔,隻是帶了點失落。“八重,歡喜便好了,可如果……”
“如果什麼?”八重反問。
柳無常注視的八重,口氣雖然但話語堅定:“如果八重覺的不開心,我這一處永遠會有八重的位子留著,隻要八重回過頭,我就會在八重的身後。”
“八重從來一意孤行。”
柳無常本已伸出手,他想抓住離他並不遠的八重,可是八重站在搖曳擺動的花海裏仿佛就像風一般抓不住,而且這風的方向,也不對著他,不過,這對柳無常來說也沒什麼,他隻是將手慢慢的收了回去,依舊堅定的對八重說:“那我就會在八重身後一直護著,八重不要回頭就可以知道我在身後。”
“無常兄,你還記得你是怎麼來到地府的麼。”八重看著臉有灰敗的柳無常,卻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
“是橘名指大人將我留下的,他說我生前無功無德無惡行,去了也是浪費。”柳無常還記得當時橘名指對他說“你出世入世都是如此,不如留在地府做些有意義的事,如何?”他當時被橘名指那句有意義吸引住,最後就真的留了下來,一直呆到了現在。
“可八重覺得,並不是這樣。人間一趟走下來,八重反而更清楚了自己所想要的,也許人生在世對於每個人都不同,可是最後我們都會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來到這世間。冥界也好人間也罷,都會是如此。無常兄,願你也能尋到你想要的。”
話已至此,不可能再有什麼後續了。柳無常默默的離開忘川的花海,他有些惆悵,但是不濃烈,就好像一壺好酒快喝到盡興時戛然而止,舞劍舞的淋漓暢快時生生打斷,這種餘味難言的感受讓他隻有清淡的惆悵,說不清道不明,像是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忘記了這個東西是什麼,隻能如此了。
這一日,在忘川見到了無義花海的八重回去做了一個夢,他在夢裏看著自己從嗷嗷待哺的幼童一路長成了溫爾儒雅的青年,這十八年裏自己與雙親相處的點點滴滴,與同窗嬉笑打罵的珍貴過往猶如轉燈一一轉過。他有高堂之親,同窗之誼,唯獨少了一個世間人都忽視不了的一個情。他生前從來沒有對誰有過歡喜,他的出生仿佛就是為了離去,國師斷他必活不過弱冠,輾轉人世隻為一個完滿,寧丞相是個睿者,身為父親他並不為八重的短暫而怨憤。
“君子不可為生死而懼,生便知天命,死而不留憾,隻望重兒不要辜負自己。”
八重年幼時,寧丞相帶他去夜市裏看花燈,父子倆是偷偷的從府裏出來的,夫人忌憚八重的身子,所以從不讓八重踏入人多的雜地,這一點,父親卻不同,他總是趁著自己的閑暇時光偷偷的帶八重出府。他騎在寧丞相的脖頸上,高高的看著延綿著整個街道的花燈,撲朔迷離,宛如幻境,人群熙熙攘攘的來來往往,盛世煙火在夜空裏絢爛綻放。
父親將他放下,牽著八重的手將他從喧鬧的一頭帶向另一頭。寧丞相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官海沉浮了多年也閱盡了人世間的變遷,他本應該是命中無子的,八重的到來讓對老天爺有著無限的感激,體會到了命並不是他人一口所斷,而是在於己身。於是對八重的言傳身教越是自然隨意,希望他這唯一的一子可不辜負活著的每一日。
所幸,八重做到了,他在人世暢遊十八餘年,在自家府邸的蓮池旁悄然而去,母親抽出他手中的書卷,正好是前幾日他從詩會上回來所得到的一冊詩集,讀到最後一句,終忍不住掩麵。他立在水波之上,看著母親伏在父親懷裏泣不成聲,父親神色哀戚,八重張了張口卻難言,四周越來越暗,雙親的身影越發的模糊,陷入完全的黑漆之前,他看見了父親望著他的方向動了動唇齒。莫要辜負,莫要辜負啊。
再然後,就換了天地,到了一處晚霞映滿天際的路上,隱隱得還能聽到潺潺的水流聲,路邊的草間立著路引,暗紅的字跡提醒著他來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黃泉路,幽冥地府。
他跟著前麵的亡魂排著隊列一點一點的走過黃泉,踏入真正的地府之前仰望這一片人間遺落的霞光,似如最後的一句詩雲,了斷冉冉踏黃泉,隻於浮生一段緣。而後一步踏進地府,撲麵的細雨就輕柔而來,身後的霞光竟已經不見,他看著不遠處的橋,和十八年的人世徹底斬斷了關聯。
他行到奈何橋上,被不遠處的一座石橋牽住了目光,橋上的霧來的濃烈,卻依稀的能看著有個影子,他張望了許久,擋住了身後的亡魂去登記,身後的亡魂猛的推他前進,就在這刹那間,橋上的霧一瞬間散去,露出了霧中的真容,八重睜大了眼看著橋上,腳下沒有站穩,就要跌倒。
這一次,他在夢裏終於看見了橋上人的麵容,可是卻更加的模糊起來,那個人的臉來回的變換著,一會是卞君的模樣,一會是自己的模樣,最終卻定格在了一張八重從未見過的男子麵容上。他跌入了翻天覆裏地無法起身,在驚恐的失力中猛的睜了眼望見了一片黑暗。
地府的後夜若是沒有雨滴,那就總是靜謐的,八重在黑暗裏恍然明白了之所以生前沒有歡喜,隻是因為他的情從來都不曾在人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