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米傳 第六十章 相見時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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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小城的天空是鉛灰色的,塵埃和聲音蟄伏在地下,靜悄悄地等待來年的春天。
在隆冬,出門偶遇陽光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我和林夏挽著手走在小學母校裏。動作敏捷的麻雀落在幹枯的草地上,在我們腳步將至的時候,恰到好處地飛走,像是沿途濺起的灰色水花。我看著操場正中的那棵大榕樹,它居然仍舊挺拔地屹立在這裏,我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班就負責每日清掃樹下的落葉,當時覺得繞著大樹掃一圈,就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現在,它似乎不再像過去那般遮天蔽日。我當然知道,是我長大了。
“林夏,”我說:“後天我要出差。”
“哦,”她漫不經心:“去哪兒?”
“北京。”
她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多穿點兒衣服。”
我們信任彼此,所以心照不宣。
其實,我向來不喜歡出差這種事,我缺乏一顆熱愛旅遊的心。在假期,我寧願呆在家裏看電影,世界上的東西大同小異,隻是看待事物的視角不同罷了。而一部電影,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視角。所以,我一般會盡力推掉出差這種需要舟車勞頓的任務,或是讓給其他有雅興的同事。可是這次不同,當我聽到是去北方的時候,我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我想看看多年未見的白雪,而我也心知肚明,白雪在我的潛意識裏象征的是誰。
形式般地完成了出差任務,之後,我來到久違邯鄲城,來到那所承載了我四年青春年華的大學。那不安分的四年時間,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坎坷的一段。
我不為別的,隻想去看看那顆梧桐。
時隔多年之後,我再一次站在梧桐樹下。恍如隔世,也隻有這個詞能夠形容我此時的心情。
身邊經過的同學,他們踏著的是青春的腳步,綻放的是青春的笑容,在他們的襯托之下,仿佛身後的背景也染上了青春繽紛的色彩。四五年前,我也是他們中的一份子,可現在,我扶著樹幹,就像是扶著一道穿越時間的門扉,我已是青春彼岸的人了。
我撫摸粗糙樹皮,仿佛是撫摸著歲月的痕跡。
遺憾的是,我並沒有見到雪。但是,我遇見了顧思齊。
就在一家餐館,從紅色沙發椅的間隙裏,我看到了鄰桌的思齊。當時,我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可畢竟多年未見,我也不敢確定。於是,我的思緒完全脫離了桌上的飯菜,我的筷子靜止了一般夾在半空中。我像是一個偷窺者,定神地看著她熟悉的眉眼。
就在我即將過去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旁邊的男子和紮著辮子的小女孩。她夾起麵前的菜,送到小女孩的碗裏。那是她的女兒?那麼那個男子應該是她的丈夫?
於是,我站起一半的身體又頹唐地坐了下來。我意識到時過境遷,我們早已有了各自的家庭。我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過去。
最後,我還是過去了。
我走到他們桌前,思齊抬頭看到我,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好久不見,”我說。
“你……”她語無倫次。
然後,她回過頭對麵前的男子說道:“老同學,我去和他敘敘舊。”
“去吧。”說完,他對我禮貌地一笑,猜測到了七八分。
“好久不見。”思齊坐在我麵前,像是補上一句回答似的。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我是鎮定的:“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到了這個年紀,我已經不大想這些問題。”她笑:“我要說好的話,你信嗎?我要說不好,又會使你難受。”
“那你是過得好,還是不好?”我直勾勾地望著她的眼睛。
“你還是沒變,”她說:“你看看我,四肢健全,再看看我身後,我有一個家庭,至少我有了歸宿。我不能說自己不好。”
“那是你女兒?”我說:“很可愛。”
“謝謝,”她歎一口氣,“可惜不是我親生的。”
我疑惑地看著她。
“我老公前妻生的。”她說:“我沒有生育能力,因為那場車禍。”
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愧疚像一支利箭一樣梗在心口。
“我老公他前妻已經過世了,”她說:“難產,隻留下了孩子。”
我慘笑:“接二連三的事情,到底還有什麼是不會被咱們碰到的?”
“也許,”她說:“這看似偶然的一切其實早就注定了。注定了在那個發現自己失去失去生育能力的下午,我會一個人跑進酒吧,然後碰到他,就是我現在的老公。那時候我無法接受無法生育的事實,隨便抓住一個人,就醉醺醺地胡言亂語,他剛失去妻子,也喝得酩酊大醉。”
“然後你們就?”
“不,”她冷笑:“沒你想的那麼狗血,我們成了朋友。然後我家裏……總之,我需要錢,他有錢。他答應借我錢,可是我沒要。我想,我為什麼不可以嫁給他,我知道,她喜歡我,我也可以就此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順便解決家裏的事情。”她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反正我是不能給你生孩子了。”
“思齊,”我說:“你知道的,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家裏有什麼事情我們也可以一起解決。如果當初你告訴我的話,就不是現在這個結局。”
“可是,”她說:“難道現在的結局不好嗎?”
我無言以對,“可能這就是生活,永遠都不夠完美。”我突然想到她失蹤前幾天的事情,“所以,那時候你是故意跟我提分手的是吧?當時你家裏已經出事了,你也已經認識了你現在的丈夫。”
“他叫宋寒明。”她說:“是的,當時我是強迫自己和你分手,可是我的演技不夠好,時間拖得越長,我就露餡兒了。”她輕笑。
這些往事,不管曾經多麼撕心裂肺,日久年深,同樣被時間稀釋,隻留下淡淡的餘味,自嘲地一笑而過。
“可是,”我說:“你最後還是走了,走得幹幹淨淨。”
“總要有個人做決定。”她說:“我不後悔。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你還記得你車禍那天,你誤會是在和我牽手的那個女生嗎?”我說:“我和她結婚了。”
她睜大了眼睛,“我沒想到這點。”
“很不可思議吧?”我說:“你似乎弄假成真。”
其實,在很多回想起思齊的時刻,我都在想,她似乎還站在那個街口,篤定地認為那天我和林夏是在牽手,所以她固執地離開了,成全了我們。
“不,不,”她笑道:“你們要是沒有在一起,那我才是白白在醫院裏躺了三個月。”
“謝謝,”我掌一下自己的嘴,“是對不起才對,還有抱歉,總之,我的錯。”
“都過去了,”她說:“沒有誰對誰錯,要說錯那也是我當初太小心眼了。”
“好,”我說:“那咱麼結束這個問題。”
“到此為止,”她歎口氣:“完完全全地結束了。”
“你住在邯鄲嗎?告訴我你的手機號,”我掏出手機,“再聯係。”
“算了,反正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以後見麵的機會也不多。”她說:“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吧。”
“那這也許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她抿抿嘴唇。
“謝謝你,”她紅了眼眶:“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拜托,這種關頭就別再掉眼淚了,俗氣。”我說:“那也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時光。”
我把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戴緊了帽子,目送思齊一家乘上汽車。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思齊。
我和思齊的結局,曾經在我腦中被構思過千遍萬遍。可我再也想不到是這樣的,從她突然的失蹤開始,我和思齊的戲份就不見了,舞台上站著一個泰然自若的老頭兒,什麼也不做,隻顧數著時間。演員不滿,嚷嚷著想要上場,可是鬧完了,定睛一看,那老頭已經不在了,身旁的人也都已消失不見,物是人非,他們才恍然大悟,這就是時間,自己根本就沒有再次登場的必要。
我躺在火車臥鋪上撐著頭望著窗外,北方的樹木光禿禿的,清一色地蒙上一層化不盡的薄冰。然而漸漸到了南方,外麵盡是起伏的山巒,樹木重新煥發綠意,仿佛短短幾個時辰,就經曆了四季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