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米傳  第一章 南方,南方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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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沿海的夏天每年都是潮濕的,然而,比潮濕更讓人鬱悶的是沒完沒了的白晝,感覺夜晚永遠也不會降臨,隻剩下令人昏昏欲睡的蟬鳴。其實,我原先是喜歡夏天的,可以整日呆在冷氣充足的房間裏,沒有人會冒著36攝氏度的高溫來打擾你,生活得以清淨悠閑,盡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是郭子米,南方人,卻在北方上大學,這是大學以來的第一個暑假,這一年來我的日子平靜如一汪死水。而且,我本以為將來也會如今年一般乏善可陳。
    不幸的是,這個夏天,我安靜的生活被無情的打破了。我總想著避開麻煩,然而有些事情你越是逃避,它就越纏著你,像是一片沼澤,你隻能一邊坐以待斃,一邊期待轉折。
    就在昨天,我還趴在T167列車硬座上抱怨長路漫漫,歸鄉遙遙無期,這會兒,我已經在我柔軟的大床上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假日的好處就是,你可以和你的被子長相廝守,睡到地老天荒,沒有鬧鍾、沒有鼾聲、沒有早讀、沒有任何因素可以無情地拆散我和親愛的被子。除非,除非出現了一些平日裏你萬萬想不到的奇聞怪錄,例如,你竟然在假期設了鬧鍾,例如,你的手機會躺在洗衣機裏。可想而知,當你總算記起設置鬧鍾的目的時,你就會發現,大事不妙!
    “子米先生,這是您的遲到菜單,有初中的,高中的,今天又剛剛推出假日套餐,多種選擇,包您滿意。”林夏說話依然元氣十足,她扔下手中的《十八春》,夥同方齊,一齊衝剛坐下的我擺出詭異的微笑。
    是的,今天是我們高中的鐵三角,我、我的同桌方齊,還有前桌林夏小姐三人聚會的日子,地點就在方齊家裏。可是當我早上醒來的時候卻在洗衣機裏發現了我的手機。當然,當我這麼解釋的時候,林夏根本不信。
    “你的意思是,你愛上了你的床,接著你的手機就和洗衣機搞在了一起?”我很佩服林夏,她總能想出一些怪誕的修辭,讓人無言以對,隻能幹瞪眼。她把剛剛挺直的腰板狠狠地往沙發上一靠,繼續著她未完的批判。
    “還有你,方齊同學,你要再用這種花癡的眼神盯著科比看,我勸你趁早嫁給他算了。”說完,林夏將手中的半個雪糕直接塞進了嘴裏。
    “你說我是gay?”方齊的反應總是慢半拍,他從電腦前抬起頭,一臉茫然,接著,翻了個白眼。他是個大高個,高中班上的頭號科密,他說過,在科比投籃的時候,世界是靜止的。
    “哦,正好,在美國同性戀合法。”林夏再補上一刀,一臉無辜,絲毫不顧方齊幾乎快要翻暈過去的白眼。
    這就是我們三個,盡管看似不靠譜不兼容,但是,本著求同存異的原則,我們總要湊一塊兒享受著這不靠譜不兼容。與此同時,我們似乎都忘了高中那會兒的破事,那些日子裏,我們走在同一條校道上,卻各自心懷鬼胎,誰也沒有敞開心扉,最終,無數的話藏在心裏發爛、腐臭,直到畢業之後,眼淚、怨恨統統都在離別的那一刹那爆發。
    我們真的忘了嗎?不,我們都記得,隻是沒人願意提及。但是,如我所說,逃避是徒勞的。
    終於,我們勇敢的林夏小姐還是觸動了最敏感的話題。
    “方齊,我得告訴你件事。”
    這件事得從我還在北方的時候說起,當時林夏通過電話告訴了我一條消息,聽完後,我認為,我為周遭環境做出了貢獻,因為我一口氣吸掉了不少霧霾。她告訴我,秦可懷孕了,還說,這個消息由我告訴方齊比較合適。不過,我當然不會上當,這就像告訴一個皇帝,您的愛妃懷了別人的孩子,說完後,你很有可能就此小命不保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孩子他爹。
    “你打哪兒打聽來的?誰的孩子?”當時,我不是很信,雖然林夏的語氣不像是惡作劇。
    “你別管我從哪兒聽的,去還是不去?”林夏認真時候的聲音是溫柔的,完全聯想不到那個常日裏蠻橫任性、說話像是潑硫酸的丫頭。
    “你怎麼讓我相信這是真的?”
    “很簡單,她現在就住在我家。”
    這下好了,不用再疑心真假,不用再猶豫不決,你可以正式迎接一場全新的腥風血雨了。順便提前挖個坑,做好埋葬暑假的準備。
    “嗯?說吧,沒準我真的可以考慮和科比的婚事。”方齊仍舊盯著電腦屏幕,他依然沉醉在科比唯美的跳投之中。生活就是如此,它總是挑你不設防的時候,突然給你套上一個麻袋,然後對你拳腳相加,所以人們不得不小心翼翼,過日子像掃雷一般,如履薄冰。更加可悲的是,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秦可,她懷孕了。”林夏用堅定的眼神告訴方齊,她不是在開玩笑。
    我以為這下,方齊的世界真的該靜止了。然而,他隻是淡淡一句,“與我無關”。
    我知道,他在撒謊,我們都知道。
    喜歡一個人,六年,追一個,三年,接著,你成功了,卻發現這僅僅是因為對方因為厭煩而作出的妥協,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去問方齊。
    我記得初中時,我和方齊在數,班上喜歡秦可的男生有幾個,數著數著,方齊發現用不著這麼麻煩,他問我,全班有多少男生?我回答說,35,他說,就是這個數了。我哈哈大笑,卻不知道,早在那時候,他就認真了。仿佛就是那一刻,他已經在心裏暗暗策劃好了一場又一場送給秦可的生日驚喜。由此可見,內向的人多麼可怕,他們表麵看起來風平浪靜,內心卻積攢著一撥又一撥的風起雲湧,你不知道哪天,它突然就奔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更令人唏噓的是,這種能量一旦用完便不複存在,當你看到現在不論做什麼事都心平氣和的方齊時,你就會明白,有些東西,失去就是失去,再也回不來了。
    “她和那個男的分手了,就是因為懷孕的事。”林夏小心翼翼地補充道。
    “我說了,與我無關。”方齊的話聽不出情緒,臉上看不到表情,他看球的時候就樣,他說,別人看的是熱鬧,他看的是門道。我相信他說的,因為我從未在鬥牛中贏過他。
    “可是,她現在要做人流,”我說,“我覺得,她需要你。”我和林夏交換了一下眼神,沒錯,我們其實是商量好了的,今天就是要勸方齊陪秦可去做流產,沒準秦可一感動,回想起曾經方齊做過的一切,就此愛上了他,那就皆大歡喜了。最重要的是,我和林夏都知道,他從未忘記秦可。要確認這種事情實在是太簡單了,當你和一個人聊天的時候,一說到某個人,對方的詞彙量就驟然縮減,隻剩下一個“嗯”字,你問一句,他“嗯”一下,你不說話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就是情商再低的人也知道,這個人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到此為止”,方齊合上電腦,他說,“誰都不許再提她了,咱們不說好的去爬山嘛”。他笑著,想要結束這個話題,但是,很多東西往往就是欲蓋彌彰,他藏不住眼睛裏的疲倦。
    “你就這麼不管她了?”林夏有點兒生氣,“你難道忘了高中嗎?你追了她三年。”
    林夏真是缺心眼,這不是直接戳中方齊的痛處嘛,上了大學之後,秦可就成了聊天時的禁忌,我們盡量不提高中,更不提方齊追了秦可三年這件事。
    果然,方齊發飆了。“我說了,秦可現在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她是她我是我,我們各過各的生活,互不相幹,這世界上有那麼多婚前懷孕的女人,難道都要我去安慰?林夏,你既然精力那麼旺盛,有心情翻別人的舊賬,為什麼不好好理理你自己那點兒破事,你不是高中時就告訴我你喜歡子米嗎?為什麼不乘此機會向他表白,哦,我明白了,子米已經不是單身,你追他,就成小三了!”
    林夏愣了一下,然後走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方齊臉上,接著,她徑直走了出去。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甚至沒反應過來,方齊也沒反應過來,他捂著嘴,而不是捂著漸漸發紅的臉,似乎他是被自己剛剛的一番話嚇到了,而不是那一巴掌,他歪著身體坐在沙發上,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跑出去追林夏。
    或許我有必要說一下我和林夏的關係。我和方齊是到了高二才坐在林夏後麵的,我平時話不多,但是林夏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每當晚自習,她陰著一張臉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家夥又看不下書想找個人說話了。我這個人天生就不是早戀的料,也不懂如何討女孩子歡心,但是我喜歡聽她說話,我總是訝異,為什麼稀疏平常的事情,從她嘴裏出來,就變得鮮活,讓人捧腹。我頂多算一個傾聽者,但是我喜歡聽這個女生說話。當然,我不奢望她會喜歡上我,我以為,我竟以為,她隻是看不下書罷了。那時候的我真傻,我根本不懂,沒有人會好端端的犧牲整個晚上和你聊天。
    高二轉瞬即逝,這一年裏,我和林夏是前後桌,還是方齊屁股後麵舉著“秦可我愛你”的熒光牌子,在秦可生日那天夜裏追著秦可滿大街跑的活寶組合,也是愚人節那天各自背後貼著對方紙條,卻都自以為是地在暗地裏偷笑的二貨,偏偏,我們不是情侶。然後,就是抗洪救災般的高考,最終,我去了霧霾重重的邯鄲,她來到煙花三月的揚州。
    一出方齊家我就看到林夏的背影,芒果樹沿著街道排著整齊的隊伍,她踩著一地的斑駁,低著頭走著。她的身影看上去還是那麼瘦,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力量,居然把一米八的方齊打傻了。我追了過去,和她並肩走著。
    “子米,方齊他沒事吧?”我以為林夏是憤怒的,可她的眼神和方齊一樣,是愧疚的。
    “有事,”我說,“你那一下,掌力可不小。”
    “胡說,我隻用了三層功力。”林夏笑了,眯起眼睛,發出銀鈴般的聲音,這一刻我突然問自己,為什麼不可以愛上麵前的這個姑娘呢?轉念,我又想起遠在北京的顧思齊女士,不行,我可是有家室的男人了。
    “剛才,方齊說的事……”我試探著。我必須問清楚,林夏對我有意也罷,誤會也好,我必須使她明白,顧思齊,她是我現在深愛著的女人。
    “哦,對了,”林夏仿佛剛剛才聽到這件事,隨意的解釋著,也不算是解釋,她仿佛在想其它事,“那是高中時候和方齊開的玩笑而已。”她衝我一笑,“你可別自戀啊。”
    我也笑笑,是我想多了,以她的性格,這種玩笑一天可以開一百回。
    我送林夏搭上了公交,然後我也回家了。你問我他倆的事情還沒解決呢,怎麼辦?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高中的時候,我們三個輪流著吵過好多回架,最後稀裏糊塗的,都和好如初了。也許,我們都有健忘症吧,然而,恰恰如此,讓我覺得林夏和方齊,這兩個人,是我一輩子的摯友,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可靠,也不是因為我多麼具有包容精神,隻是我一想到,如果我的耳邊再也聽不到林夏聒噪的聲音,如果去年那個紅色的傍晚,方齊真的就那麼從五樓後仰下去,我的生活到底還剩下什麼?每次這種想法一產生,空洞感便包裹整個大腦,我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個找不到糖果罐的孩子,是的,失去他們,我將會一無所有。
    我回到家,奶奶正對著電視在看莆仙戲,奶奶不會普通話,那是她唯一看得懂的電視節目。她今年已經64歲了,可是老當益壯這個詞用在她身上毫不為過,她甚至包辦了一日三餐,不讓我做一點兒家務。好在我中學時就寄宿在學校,否則,在她這種事無巨細的溺愛之下生活十幾年,我真的懷疑我會不會錯以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其實是個中性詞。
    奶奶看到我很驚訝,她沒想到我會回來得這麼早。“糟了,我沒做你的飯”,奶奶驚慌失措,簡直像個做錯事的可憐巴巴的小女孩,她說,“我不知道你會回來得這麼早。”我可愛的奶奶呀!
    “我吃過了。”我笑著對她說,然後轉身上樓,聽到她仍然在自言自語,“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饑腸轆轆,打開書包,將昨天在火車上吃剩的東西翻出來。我用嘴撕扯著幹巴巴的麵包,卻感覺像是在啃雞腿,麵包啊麵包,昨天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好吃。
    接下來要介紹一下我的家族,你或許會覺得家族這個詞很龐大,但是不用擔心,它在我們這兒隻不過是個孤零零的倒黴家夥。是這樣的,大約在我五年級的時候,隨著全國汽車數量的大幅增多,我們村掀起了一陣合資去外建加油站的浪潮。與之相伴隨的,是家家戶戶都隻剩下老人、婦女和兒童,過了幾年,男人們在外的生意做活了,女人們便也跟了過去,因此,村子裏幾乎隻剩下兩種人--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當然,我就是留守兒童之一。
    我清晰地記得,上初一的時候,在宿舍樓道裏,母親與我道別,她把一部黑白手機交給我,這是我這輩子使用的第一部手機。她囑咐我常聯係,淚水在她眼眶裏慢慢彙聚。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雖然不是生離死別,但我好歹應該有些情感要表達,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恍惚間,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和我說再見的女人,是那麼的陌生,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時我才驚慌地發現,從小到大,我似乎從未和媽媽輕鬆地說過話,從來沒有向她好好地撒個嬌。很多年後,我想明白了,原來,我們的生活太過艱辛,沒有奢侈的時間去感受天倫之樂。
    貌似扯遠了,現在,我的家裏,隻住著我還有奶奶兩人,我的父係親戚們幾乎都在外地,包括我的諸多堂兄弟姐妹們,他們都沒有上大學,同樣跟著父輩去了外地,隻有過年才回來。說實話,我很害怕見到他們,因為,我甚至忘了該如何稱呼他們。與之相反的,我有一個表哥還有一個表妹,他們倆才是我的摯友親朋,而現在,我就要去見他們。
    一進門小貞就衝我撲過來,她栗色的長發打在我的臉上,迷了我的眼睛。“二哥”,她嗔怒,“你怎麼才來?”
    我揉揉眼睛,“我同學懷孕了。”
    “啊哈 ̄”她的眼睛頓時發光,女人們聽到這類消息都是這種表情,一張臉扭曲成八卦的形狀,這是女性同胞們與生俱來的本領。八卦是人類的本能,這話果然靠譜。她陰笑,“行啊你,能耐大了,翅膀硬了,都把人肚子搞大了,什麼時候介紹一下嫂子呀?”
    “不是我的”,我無可奈何,她讓我想起林夏,都是瘋丫頭。我問,“剴賓呢?”
    “裏麵呢?”她說著把我往裏屋拽,拽到半路猛地一回頭,恍然大悟的樣子,“不對啊,你同學懷孕和你遲到有半毛錢關係嗎?”我朝白色的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趕緊推著她往裏走。“二哥,你騙我”,她跌跌撞撞的說著,總算到了屋子裏。
    我們在一家名為“暗香”的茶葉店裏,這是剴賓輟學後兩年開的,他租了前後兩間,前麵那間有玻璃門,茶葉架,還有櫃台。後麵這間,與其說是臥室,不如說是我們三個的假日專屬KTV。就比如現在,一打開門,張宇的歌聲便肆無忌憚地朝我們襲來。剴賓坐在沙發上吸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哪兒有你這麼開門做生意的,”我笑道,“放著店不管,跑到後麵K起歌來了”
    “不管了,反正也要關門大吉了,”他在玻璃煙灰缸裏暗滅了手中的半截煙,站了起來,他說,“這樣,我不問你搞大人家肚子的事,你也別假惺惺的教我生意經,咱們唱歌好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辯解,小貞已經衝到電腦前,她像個潑婦一樣嚷嚷,“我先點歌,誰都不許和我搶。”
    這天晚上,我們唱了很多歌,其實,一有機會我們就會唱個不停。在這樣的音樂裏,和小貞搶麥,或是被嘲笑唱歌走調,都變成了幸福的事情,雖然房子是租的,雖然寄人籬下,但是,這個房間帶給了我最奢侈的安全感。我不知道這樣的夜晚還有多少,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和我的兄妹喝幹隔壁零售店的啤酒,在王菲的歌聲中迷醉:
    “但願你的眼睛,隻看得到笑容,但願你流下每一滴淚,都讓人感動,但願你以後每一個夢,不會一場空。”
    隻是,我粗心地以為,剴賓口中的關門大吉僅僅是指今天。我竟然沒有發現,一直裝瘋賣傻的小貞,望著剴賓時眼裏的嫵媚,已經不再是看一個哥哥那麼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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