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偶有汽車從大街上倏忽而過，聲音沉悶，流暢，仿佛在水上滑行。
    前麵是一個地下通道，我沿著斜坡緩緩向下，沒入黑暗。但我卻意外地看得清周圍的物體，向下的坡道很緩，階梯修得又寬又矮，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是了，這是從學校通往校附屬醫院的地下通道，平時走的時候都得很賣力地加大步長才能夠一步跨一格階梯。可是現在卻好生奇怪，完全沒有以往的感覺。
    哦，我是在飄呢。隻有頭。
    但是這次感覺不太一樣，思緒比較清楚。我記得我在睡前還在想著該如何才能找到卓燁城，然後一睜眼便是這幅景象。
    莫非是妖怪之間相互的作用力帶我找到了卓燁城？我不敢肯定，但是我覺得他就在下麵，說不定是他們。
    時光變得寂靜，凝固，漫長。我終於在那片無邊的黑暗裏看見了他。
    新長出的卓燁夕的頭已經達到正常的大小，此刻正睜著空洞的雙眼，不知看向何方。腋窩下可以看見異樣的膨隆，大概是新長出的手。他此刻已經更偏向於妖怪了，雖然兩張臉都很好看，可是卻讓人感到惡心。
    “你……？！”
    說話的是卓燁城，卓燁夕可能還沒到擁有獨立思想的時候，但是恐怕也快了。看見這樣的我他也感到很驚訝，我在他的眼裏應該也是一樣的惡心吧。反正我沒見過自己隻剩一顆頭在天上亂飛的樣子。
    “其實變成這樣我是很開心的，我們又變成了最初的樣子。”他開始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如同當時我和妹妹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那個時候，周邊是微溫的液體，很黑，很安靜，我們靜靜相擁，弓著身子浸在液體裏，隻有彼此。我們本就是一體的啊。”
    “才不是一體的。異卵雙胞胎的話不一樣的精子不一樣的卵子成為兩個受精卵，怎麼能說是一體的呢？”
    靠，莫非是傳說中的職業病嗎，好煞風景啊！
    好在他沒理會我，又說了下去。其實他並非是想說給我聽吧，隻是有傾訴的欲望。畢竟變成這副模樣，常人是不容易看到他的，他們兄妹的存在，就如同是某一天從虛無中突然湧現，閃過幾道光後又回到虛無中去，所經之處隻留下一團即將消散的水汽，甚至不比那永不凝結的水蒸氣更有質感。所以他才想訴說，希望有人記住他們的存在。
    “妹妹的腿變成那樣，是我害的，小的時候我騎著自行車帶她，下坡的時候速度太快，把她的腳卷了進去……可是她即便被我害成那樣，還是一直黏著我，‘哥哥，哥哥’地叫我，乖巧得很。我知道你們女生都不大喜歡她。那隻是因為她不擅長和人相處罷了，她其實也很努力地想要和大家處好關係，不過是笨拙了點。”
    卓燁城的臉上現出寵溺的微笑。在他的眼裏，卓燁夕什麼都是好的——偷看別人日記也是夠拚夠努力的了——當然我自己對卓燁夕也有偏見。
    “在英國的時候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那是我們寄宿在一對老夫婦家裏，他們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偌大的房子裏就隻有我們四個人。沿著門前那條礫石小路走上一段，就有一個迷宮式的樹林，是那老爺爺修的。俯身通過一道由青枝綠葉組成的拱門，就可以看見多條小徑縱橫交錯，有十字路口、圓形空地、彎形環道、九十度的拐角、死胡同……我和妹妹就在迷宮裏捉迷藏，她腿腳不方便，我就讓著她。那時真是無憂無慮啊，直到她懷了孩子。”
    “如果她聽我的，把孩子打掉，她也不會……她死的時候，我真想跟著她一塊兒死了算了，後來我聽見她跟我說，不能死啊，哥哥，要連我的份一起活下去。現在，我們真的可以一起活下去了。”
    他真想這樣活下去？他的思維也是太過詭異，但他說的好友道理我經無言以對。
    “爸媽們也問過我，妹妹的孩子是哪個畜生的，我實話實說了，我不想他們誤會妹妹是個隨隨便便的女孩子。”
    這更嚴重好嗎。怪不得他家人那麼急著找他。
    “那你接下來怎麼辦？去哪裏？兩個人這樣怎麼生活？你妹妹願意變成這副模樣嗎？”
    我知道這樣問顯得不近人情，但這是很實際的問題。
    “哼哼……”他淡漠而譏誚地笑了，“大不了就是死唄。反正妹妹死過一次了，我嘛……我無所謂。”
    我本想讓他聯係陳也，後來又覺得他必定不會聽我的。再說了，要不是怕陳也一直耿耿於懷，我還不希望他接近陳也呢。
    眼見著天也快亮了，我便回去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以往的那種不適，但是頸上還是出現了紅色線狀印記。
    我一個早上都在糾結著要不要告訴陳也我找到了卓燁城，要說的話就必須解釋我為什麼要在大晚上的出去，又是怎麼找到他的，這樣解釋起來太麻煩了；不說又覺得不大好，畢竟我倆也不能一直這麼僵著呀。
    沒想到中午的時候竟是他先給我打了電話。
    “卓燁城死了。”
    “……啊，啊！什麼！！”
    那屍體呢？人們看見那副樣子豈不是要嚇死！
    “車禍，早上的時候被車撞死的。一輛剛下了高速的車，速度很快，撞得血肉模糊。”
    那也可以看出是兩個頭啊……
    “喂，你傻啦，半天不說一句話。”
    “那個……屍體，可還正常？”
    “嗯。所以我也開始懷疑，我那時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覺。”
    “是也好，不是也罷，都沒有意義了。”
    “也是。話雖如此，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哦。”
    “好啦，我知道了。等我想好，我一定慢慢告訴你。”
    掛了電話之後，我的心情頗為沉重。卓燁城是自殺的吧，會不會是因為我？因為我問他的那些話，讓他感到恐懼？抑或是，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畢竟那樣活下去也太過不易。
    算了，反正都死了，再考慮這些也是沒有用的。現在該頭疼的是，我要怎麼跟陳也解釋啊。
    ——————————[蒙雙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