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紫竹·骨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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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荒唐!”若非他溫良怯懦地站在那裏連正視我一眼都不敢,我鐵定嚇暈過去了。“你說你是鬼,證明給我看!不然我報警了!”
“這……”他指指那把傘,“你把那‘鎮魂鈴’收了,我便回去了。”
“你把它遞過來。”那鈴鐺真的有用?連葳要是知道了會暈死過去的。
“我不能碰它。”他向一邊躲,意圖讓我過去。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耍花招!拿過來!”我如小人得誌,越是看他膽怯越囂張。
他猶豫不決地呆了半晌,好像下定了決心,回身抓住傘柄向我擲來,便在那瞬間,鈴鐺發出一陣急響,金光四射,他似乎被什麼東西重擊,撲落到窗前地上。
我剛接住的傘又掉落在地,眼前所見令我驚駭莫明。
他是鬼!
我機械地蹲下身,解開鈴鐺握在手裏,他那邊歎了口氣,慢慢地消失。我呆了呆,猛然醒悟到果真如他所說地“回去了”就是回到這傘中,立刻連蹦帶跳地逃到屋裏,留那把傘孤零零地支在地上。
我緊握著鈴鐺坐在床邊,屋內極靜,隻有窗外的雨仍沙沙地響個不停。
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讓我看到了這把傘,又一心把它帶回來?我那份解不開的杭州情結,為傘所動的心思,莫不是都歸在這把傘上?如今這傘竟帶來個驚惶失措的鬼,我怎麼打發?
“喂……”他還在不在了?
那傘,一如我撐著它回來時的模樣張開著,它一路上被我緊緊地握在手中,想到在傘下時連葳曾在電話裏嚇我,不曾想竟真的裹著個鬼。連葳那烏鴉嘴!
“你出來吧。”看樣子,他比我還膽小,不妨叫出來一問。
他在傘前現了身,低眉垂眼地依然不看我一下。
“你……”突然不知道從何問起,問他怎麼變鬼的麼?或許那是他不堪回首的傷心事。“你是什麼時候的人啊?”看他那身衣著裝束,不似現代人,倒像是古裝電影裏平淡無奇的路人甲。
“我走時是大明天啟元年,距今很久了。姑娘。”
“又是姑娘。你們那時候管別人家女孩叫姑娘麼?現在都叫小姐。”我教育他。
“哦……不知姑娘是誰家的小姐。”他恭恭敬敬地,像隻呆瓜。
“唉!不是這個意思!”我擺擺手,解釋不清。“大明天啟元年?那是什麼時候?距今大約不到四百年吧。你怎麼會在這把傘裏?”
“我叫柳華清,是杭州西湖邊的一個傘匠,我家出的傘遠近聞名,但自認從未做出過一把好傘,後來抑鬱成心病,最終一病不起。”他是姓柳,不是舒麼?
“這傘是你做的?”三四百年的傘,保存得那麼好可不是有鬼麼?若剛才便知有這麼久的曆史,說什麼也不敢隨便買下。八十元,一把明朝的傘,倒是值了。
“是的,臨死之時心有不甘,又舍不下自己多年的心血。當時家中隻賣剩這一把,於是便附在上麵,不肯走。”
“留下來幹什麼?重新回來不是仍然可以做你的傘匠?”那些關於鬼的事,整天聽連葳那些道聽途說也懂了些。
“想遇到個愛傘的人,容我再試一次。若是前去輪回,下一世不知投身什麼人家,還有沒有機會再做個傘匠。”
愛傘的人,就是我。
現在的人誰還會著緊一把傘?雨天時拿來用,平時收在角落無人問津,不在意中丟三落四地它便消失了。而我卻固執地喜愛這種古舊的傘,從第一眼見到這種傘,便由衷地愛上,愛它的陳舊、晦暗和神秘。一直以為它是個有故事的物件,直到今天。
難以相信地,故事發生了。
“你怎麼不看著我說話?怕生人嗎?”不習慣他那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好像個卑微的下人。沒人告訴他說話時要正視對方麼?
“姑娘衣著散亂,多有不便。”他把頭更低下些,似乎連這句話都冒犯我。
衣著散亂?我審視自己,雖是浴袍卻裹得嚴嚴實實,何處散亂?再向下看,露著雙光光的小腿在袍下。是了,他來自男女授受不親的明朝,幾時見過這種裝束,自然非禮勿視。
“沒關係,現在的人都這麼穿衣服。這都不能看,等夏天來了,你還怎麼上街去。”突地打住口,他有機會上街去嗎?
“我已百多年沒有出來過,隻聽得外麵聲音噪雜,似經亂世。”
“現在不是亂世了,放心吧。你抬起頭咱們說話好嗎?”實在不習慣他那個樣子,“不然我很別扭,就不說了。”
“好。”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幾縷長發掩映下,他有一張清秀細致的臉,隻是麵色蒼白,連唇色也紫黑。他對我匆匆打量一秒,目光慌亂地閃爍,若非他已做鬼,我斷定他會臉紅。
原來,柳家是祖傳的製傘世家,到柳華清時已傳了十幾代。柳華清從小就是個巧手的工匠,但他卻一直認為以往做出來的傘不是他心目中想要的那種。這些傘隻是一件普通的用品,沒有生命,沒有活力,它們由簡單的物品拚湊組裝而成,隻是遮風擋雨的物件。而柳華清一直希望他能做出一把鮮活的傘。
鮮活的傘?看來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
然而他的這種想法無法得到家族成員的支持,認為他是異想天開,鑒於他是繼承家業的少主人,大家便由得他自己胡鬧。從那時起,柳家的傘不再出自柳華清之手,而是家族中其他工匠的替代製品,雖有柳氏一族的燒印,品質卻不比從前。柳家便由此漸漸衰落。
生意的清冷,族人的不滿,加上心願無法達成,柳華清一病不起,鬱鬱而終。直到最後一刻,他仍然念念不忘要做出一把他心目中的傘。
“為了這麼個心願而死,太不值得了!”我在心裏暗暗地為他惋惜。
“為什麼不值得?!”他反駁道,“我曾見過那樣的傘。撐開時如一頂華蓋,雖也隻是擋風遮雨,卻給人以無限的溫暖與安全,即使拿在手中,它也是個如影隨形的夥伴,不離不棄。那樣的傘,不再會有人將它隨意地拋擲或遺失,它會受到珍惜和愛護。但是……我做不出,我們賣出去的傘平淡無奇,常常有人因一時不查而丟失或是破損,它脆弱得連一點在意都得不到。”
“你……”我驚訝地瞪著他,“我隻是在心裏想想,你怎麼知道?”
“這……”他低下頭,“姑娘忘了?我是無形的幽靈,能以任何方式接近生人,並不與姑娘在同一世界裏。”
“那即是說,我不用開口,隻要在心裏想想就能和你交談了?”我大感好奇!他可以聽到我的心聲!
“是的,這把由我依附的傘被你買下,因此我是被你帶出來的,除了你,旁人都看不到我的存在,也聽不到我的聲音。所以在旁人麵前時,你隻須在心裏與我交談,不必讓人聽到你的說話聲。”
“那……”我想起鬼附身,“你能滲透到我的思想或心靈裏來麼?占據我的身體來行走坐臥?”
“不會,隻有怨念深重的厲鬼才會有更強大的法力,我這樣一個藏在傘裏的小鬼什麼也不會。”他對我靦腆地笑笑,“姑娘請放心好了。”
“又是姑娘……叫我盈盈吧。”我與這鬼互通姓名。“我叫楚盈盈。”
“盈盈姑娘。”他謙和有禮地喚我。
“你……留下幾百年仍然心願未了,現在時代進展了,你怎麼不想辦法做一把自己心目中的傘以了心願呢?”難道他幾百年來在傘中隻管渾渾噩噩地歎息命運?
“因為從未有人願為一隻鬼奔波勞頓。”他垂下頭。忽地想到剛才心裏說他渾渾噩噩必然被他聽了去,真不好意思。
“怎麼講?”
“我因附身在傘中,不能脫身,傘在哪裏我便隻能在哪裏,雖能離開些,也不過三五步距離,不能隨意遊蕩。傘身雖小,卻由許多物事構成,需要生人協助才可得到。但我曾現身兩次,都將那得傘的主人嚇退,甚至請來法師將我封印一百年。”他淡淡地述說以往的遭遇,看他那麼和善弱勢,做鬼也做得這麼勢單力薄。
“我幫你!”脫口而出時見他一愣,向他解釋:“我買傘原本也不是為了擋雨遮陰,隻是喜愛它。如果能幫你完成心中的那把傘,我也想看看那是怎樣鮮活的東西。”
他,望著我,那雙眼滿含著我讀不懂的熱切,兩行清淚沿著他容顏慘淡的麵頰緩緩流下。他朝我跪下來,深深地一拜:“謝謝姑娘!”
“呀!你別這樣!”我閃到一邊,不受他這麼大的禮。
他匍匐在地,不肯起身,就這樣冉冉地消退了。
“你怎麼走啦?”我對著空空的房間發愣。
“我……太開心了!”耳邊傳來他哽咽的聲音,“夜了,不耽誤姑娘休息。”他自此不再說話。
莫名地,我被他感動。為了那麼一個簡單的心願,他執著地在人間徘徊了幾百年,卻從未有人肯幫他。活著的時候家人不肯,死去之後遇到的人也不肯。爾今我說要幫他,他竟落淚!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如今這向我跪倒拜謝並流淚的男子卻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一隻鬼。若換作是我,是否也會在死去之後因一個心願而甘心這種寂寞無望的鬼域生涯呢?
正在胡思亂想,連葳又打來電話:“睡了沒?我睡不著,爸媽又出差去,留我一個人在小院裏,真冷清。你若是在還可以來作伴。那把傘怎麼樣了?有沒有意外發生啊?哈哈!”她猶自在與我說笑,斷然想不到被她一語成讖吧。
“葳兒,都是你胡說八道引出的事,那把傘裏,藏著個四百年前的鬼!”我幽幽地向她報怨。
她那端停頓了一秒,立刻大笑:“你唬不到我,怪我拿鬼嚇你,所以反來報複我是不是?”
“是真的。因為聽你的話係了鎮魂鈴,於是他被打出原形來。他說來自明朝天啟年間……”我話還未了,連葳在電話裏一聲悠長的尖叫,幾乎震碎我耳膜。
唉,!葉公好龍就是她這樣的,天天鬼啊鬼的,一旦真的鬼來了,還沒得見,隻聽說就嚇到這副樣子。
“葳兒?我都沒事你怕個鬼啊!”真是輸給她。
“你……你是楚盈盈?”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是,我是吃掉她的那個鬼。”我沒好氣地答她。
“唉!你真的沒事就好。”聽我那般答話,她反倒放心了。“快說說,真的有鬼嗎?什麼樣子的?”才剛被嚇得魂飛魄散,馬上又好奇心作祟地打聽。
我將柳華清的事向她細細地講述,告訴她我決定幫柳華清完成那把令他欲罷不能的傘。
“你瘋了!人家都說鬼有陰氣,和他在一起那麼久,你會生病的。還是早早地把傘丟了,或者找個有法術的人把它封印了吧。”
“不。我已經答應他,他那麼鄭重地謝我,怎麼可以作罷?而且,我很想看看在一個傘匠心目中的傘究竟是怎樣的。”愛傘是我的一個理由,更在意的是我眼前晃動著柳華清那雙凝視著我的眼睛。
“嘿!莫不是你愛上這個會對你落淚的鬼。”連葳沒心沒肺地又開始聊齋。
“不跟你胡言亂語,我睡了。明天問他上何處采取各種物品,好早早幫他完成。”
準備就寢時盯著那把支在地上的傘看,不知鬼是否也需要睡眠,睡在哪裏。我走上前去把傘收攏拿進浴室,輕輕地放在盥洗台上。又想起那大理石台子很涼,遂取來大塊浴巾墊在傘下。
轉身出門時,聽到身後他輕輕地說道:“姑娘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