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8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又是一年梅雨季。
從窗口望出去,沉甸甸的烏雲壓在地平線上,給人風雨欲來的感覺。逼仄的弄堂裏,小孩子仍舊不知疲倦的打鬧著,伴隨著鄰家大嬸中氣十足的召喚以及小狗的嚎叫聲。倒也給這片死氣沉沉的土地添了幾分生氣。
尹子衿有些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風景,耳朵卻又不由自主地收錄了門外父母激烈的爭吵聲。
“賭、賭、賭。就知道賭錢。你賭出什麼名堂來了,一年才賺了幾個錢,都被你賭光了。子衿的醫藥費還要不要?家裏的開支你知不知道?這個家還要不要過下去了?!”母親的聲音漸高,接近歇斯底裏。
“我花我的錢,哪輪得到你管!不是還有你在賺錢嘛,再說子衿也都大三了,我養她那麼大,也夠了。就她那病,能治得好嗎?”那是繼父的聲音,“上次要不是沒錢,我早就在最後一盤翻本了。”
“翻本,翻本,你哪次不是這麼說!結果還不是越輸越凶。”
……
幾乎是每天,尹子衿都能聽到諸如此類的話語。母親在她一歲的時候就改嫁給了繼父,自她懂事起,他們似乎就一直在爭吵。而在她被檢查出心髒病後,這場“戰爭”達到了頂峰。
要是,能消失,該有多好!
噼裏啪啦,外麵傳來摔盤子的聲音。突然間,她難以忍受這平日裏已習以為常的聲音。偷偷地打開門,尹子衿沒有帶傘就走了出去。
沿著這條弄堂往外走,左轉,穿過馬路,走上一千米左右,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尹子衿便會走到海邊坐一坐,放空自己,單純地看著遠方。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密密麻麻的,淋了她一身,她卻渾然不知似的,仍舊邁著閑適的步伐,不緊不慢地向著她的聖地走著。可是這一次,卻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一樣,身上冷意漸濃,大海卻不知在何處……
尹子衿從夢中醒來,才發現外麵下起了雨,雨絲隨著初春的涼風潛入房中,難怪會覺得冷,也難怪又會做起這樣的夢來。她怔怔地望著窗外,天空陰沉沉得像是夢裏的場景,確切地說是她前世最後一日的場景。那一日,她沒能走到海邊,也沒能再回到家。一輛失控的汽車成了她關於前世最後的記憶。醒來,她已是一個五歲孩童,成了大湮禦史大夫尹知行養在別院的繼女。她倒是無所謂,隻是可憐了她的母親,無名無份死心塌地地跟著那個男人,得到的卻是遺忘。來到這世間已是十三個春秋,她隻見過尹知行三次。而自從母親因為相思成疾變得有些瘋癲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尹知行。那一年,她不過八歲。
夢裏不知身是客,歲月悠遠,晨昏流轉,有時竟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這雨倒是下得越發歡暢,打落點點殘紅,倒讓人懷念起那梅雨時節來。
“陌上濛濛殘絮飛。杜鵑花裏杜鵑啼。年年底事不歸去,怨月愁煙長為誰。梅雨細,曉風微。倚樓人聽欲沾衣。故園三度群花謝,曼倩天涯猶未歸”。
十三載未歸,隻怕故鄉早已不識尹子衿。嗬,她輕笑,帶著自嘲的意味兒。
捶了捶被壓得發麻的手臂,又是近乎一夜無眠,眼見母親病症越來越嚴重,尹子衿不自覺地皺緊了眉。翻了一夜的醫書,不斷斟酌改進藥方,卻還是沒有太多有用的信息。將桌上散亂的藥方收拾到一旁,算算時辰,該煎藥了。記得待會兒得和師父商量下能否用寒霜草入藥,現存關於這味藥的記載並不多,她也隻在《百草經》裏看到過寥寥幾筆,不知功效到底如何。她一邊走一邊想著。
院子裏異常安靜,隻有雨在斜斜地下著,尹子衿像幽靈一般穿梭在偌大的房屋之間。尹知行雖然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愛,但至少給了他們擋風遮雨的地方。這套三進三出的大宅子便是母親最受寵的時候他送給她的。原來宅子裏也有一些奴仆,隻是母親瘋癲後,榮寵不再,仆人們就紛紛走了。這裏也像被遺忘似的,慢慢地,就連每個月的生活費也都停掉了。尹子衿還小的時候,沒什麼工作能力,也想過賣掉它換間小房子。畢竟不能坐吃山空不是!隻是當她看見母親一個人對著院裏的桃花樹喃喃自語的時候,那幸福的表情讓她放棄了這樣的想法。聽清醒時的母親說,每次尹知行回家,她就站在桃花樹下等他。因為每次一別,不知多長時間才能見麵。再後來,她就再也沒有等到過他。可是,即使她瘋了,那種等待愛人歸來甜蜜而又酸澀的情緒卻一直一直留在心間,多少年都沒有忘記。尹子衿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們搬離了這套宅子,她的母親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動力。而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就是她的母親——雅墨。
尹子衿這一世的狀況與前一世有些相同,都是跟著母親,然後有了另一個父親,至於自己的生身父親,從來不曾聽她們提起。想必又是兩段傷心往事。而她曆經兩世,卻有同一個名字,倒也是神奇。至於說不同,大抵就是她得到的關愛。前一世,繼父嫌她是拖油瓶,母親在有了弟弟之後,也幾乎對她不聞不問。而在她被查出患有心髒病後,雖然他們也在為她治療,但更像是一種義務。這一世,她很健康,她的母親卻瘋了,可是盡管瘋了,尹子衿卻仍是她心底最愛的女兒。
尹子衿十六歲那年,廚房著過一次大火,起因便是雅墨煮著粥忘了看火自己睡了過去。火被撲滅後,尹子衿第一次朝母親發了火,如果不是她及時發現,雅墨恐怕早已葬身火海。而當時的雅墨看著怒氣勃然的女兒,像個小孩子似的縮了縮肩,睜著無辜的眼睛說:“囡囡手摔斷了,我要給囡囡煮粥,她要餓壞了。”尹子衿的怒火瞬間被熄滅,柔柔的,反而盛滿了一灘春水:“囡囡不餓,囡囡的手好了,囡囡不該對你發脾氣。”她還記得她摔斷手是在十歲那年,為了采藥給雅墨治病。他們相依為命十三年,雅墨早已成了她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
尹子衿煎完藥快步走到雅墨房間的時候,正聽得一聲尖叫,然後是母親驚恐而又焦急的聲音:“你不是知行。知行,知行,你在哪裏?你躲到哪裏去了?知行,知行——”旁邊站著連連歎氣的師父。
“娘。”尹子衿無奈而又心疼。
“囡囡,知行去哪兒了?你幫我去找他好不好,他說過要來找我的。他是不是迷路了,你給他去帶路好不好?”
“好,你先乖乖把藥喝了,我就把知行帶回來。”
“可是,”雅墨皺眉,“這藥好苦,我渾身都是藥味兒,知行聞著該不喜歡了。”
“不會,知行知道你為了他做了那麼多努力,他會很高興的。”
“真的?”
“囡囡有騙過你嗎?”
“好,我喝。喝完了就能見到知行了。”
湯藥裏麵添加了助眠的成分,沒過一會兒,雅墨便沉沉睡去。尹子衿長長地舒了口氣,和她師父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師父,昨夜我翻了些典籍,發現《百草經》裏記載有一湯劑——醒神湯,是以寒霜草為藥引,曾經成功治愈過一個瘋癲病人,師父可曾聽聞。”
“‘醒神湯’是由兩百年前震驚江湖的第一公子無殤所創,此人聰慧異常,不說那高深莫測的武功,在醫術上也是無人能出其右。據傳,她曾將她所研製的藥方編撰成冊,著成《歲時閑記》,但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當時的靖堯帝下令將所有《歲時閑記》焚毀,那之後就連公子無殤也再沒任何消息,裏麵的藥方也就一度失傳。這也是一生戎馬,對大湮立下不世之功的靖堯帝唯一被世人詬病的地方。三年後,禁令又突然被解除,於是這醒神湯也隨著《歲時閑記》又流傳於世。但是一百年前這片土地又開始戰亂不斷,所失經典無數,醒神湯的真正配方早就被掩埋在曆史裏。我現在給你母親用的藥方也隻是根據先人關於醒神湯的隻言片語所研製出來的,但終究能力有限,無無殤公子驚世之才。哎——”男子長歎,“至於寒霜草,我也曾想方設法尋找過,但終究一無所獲。”
“師父莫要自責了,瘋癲病症本就難治。無殤公子又非吾輩能及。十幾年來,我也早已看透,盡力而為便可。隻是苦了母親這一輩子。要是母親先遇上的是師父,那該多好。”
“嗬,小丫頭,又打趣我這個糟老頭子。我和你母親——”男子頓了頓,並沒有說下去,隻是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突又話鋒一轉,“今日正是紫蘇開花之日,三十年才開一次,可別誤了時辰,這花嬌嫩得很。”
“記得記得。”尹子衿連連點頭,“這就去了。”
言罷,略加收拾趁著雨勢稍歇便走了出去。
“這樣倒有了幾分孩子氣。”男子撚著胡須寵溺地笑著。
待走出“停柳別院”,尹子衿便斂了笑意,又恢複一貫的淡然模樣。剛才所說的話她和師父都心知肚明——不過是一番自我安慰。真要是看透看淡,也不會苦尋了這麼些年。但是想讓師父和母親在一起的心願卻是真真切切的。
認識無名師父,是在她九歲那年的冬天。某一日醒來,但見世界銀裝素裹。雪細細簌簌地落了一夜,已厚厚地積了一層。尹子衿在臥室前的院子裏發現了一個重傷的男子,想來是拚盡全力想要找個安身之所,卻被流失過多的鮮血和寒冷的天氣所阻,無力支撐,才會倒在了院子裏。空氣中傳來濃烈的血腥味。那一刹那,一向冷漠慣了的人兒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男子就這樣被救回一命。後來,男子也問過她為何會出手相救,依照她那冷清的性子,斷不會管這閑事,子衿聽後隻是悠悠地看了一眼男子,然後說:“因為當時沒有想好該怎樣處理一個死人,會很麻煩。”讓她師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真真是無語凝噎。當時醒來後,男子自稱無名,建業人士,探親途中被盜匪所劫。如果尹子衿真是個九歲稚童倒會相信,可惜……她倒也不戳破,這別院就她和母親二人,她若自作聰明,反而會弄巧成拙,這點她在最初倒是疏忽了。幸而無名師父並非為非作歹之徒,在養了一個月傷後,似乎是見她母女二人相依為命甚是可憐,便留了下來。這對於當時幾無工作能力的子衿來說,確是一件幸事。後來機緣巧合之下,無名發現子衿對藥理甚有天賦,便開始授她醫術。三人就這樣一直生活了下去。無名對雅墨很是關心,子衿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所以她幾次三番地表達想讓他們在一起的意願,但是無名卻總是欲言又止。子衿也隻好作罷。都是有故事的人,何必強人所難,能一直維持現狀,也好,也好。
“哎——”尹子衿長長地歎了口氣,理了理紛亂的思緒,向著蒼崖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