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後的第一個深夜，從海鷗振翅的桅杆向北望去，遠遠望得見赫利俄斯火炬的閃光，背對著群山與星河次第亮起晃晃的金芒，整座雅典城像是為皎皎如紗的銀月所滋養出來，安詳在雪山的臂彎下睡的正酣甜，那月出處永遠以依然姿態繚繞的雲霧，亦如天母諱莫如深的微笑，蜻蜓點水似的在徐徐搖唱如歌的海風裏一點一滴地化開。
    被海風吹的筋骨鬆軟，發絲為潮氣所染，靜靜的倚在船舷的一側，仿佛人生已如此歲月靜好。
    “哈瑟，你說，大海的邊界應該是在哪裏？”莘寧輕輕問道，被發覺的伊奧科斯加快了腳步走到她的身後，用一口略帶醉意的希臘話輕吟道。
    “我怎麼知道，不過我們終究是會到的，不是嗎？”伊奧科斯從身後慢慢摟住莘寧，“你自東方而來，一定比我更期待抵達世界盡頭的那一刻到來，到了那一刻，沒有人再可以比我們更偉大。”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將第一個告訴世界，太陽是怎麼樣的，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做到。”伊奧科斯輕輕彈了彈手指，“這前所未有的偉績啊！”順他所指，遠處近岸的一方燈火通明的港口城市延伸出繁華的勃勃生機，懷抱著蔚藍深邃的愛琴海。
    海角上佇立著舉起火炬的太陽神，威嚴炫目如琴鍵金色的音符灑在風光如畫的海陸四周，來來往往的船隻不斷行走其中，就猶如把群星倒映在海中，織成一張四通八達的貿易網絡。
    從腓尼基至愛琴，隨雅典向埃及，迎風吹來的柑橘酒氣激浪一股湧入腦海，帶著一些格外的微甜與新鮮的色彩，裝點了灰白單調的苦旅，會給人以日子永遠都美好的憧憬與期待。
    “所以啊，我們是唯一的，當世界上所有的燭光都熄滅後，也有人會記得我們的名字，愛奧尼亞，絲來友誼女神，我伊奧科斯的妻子啊，你的黑發，比那月下最柔軟的絲柏還要茂盛，比那東方最滑膩的絲綢還要曼妙！”
    伊奧科斯有力的手臂將她托起，在聒帛之聲的海風裏，他的笑容忽如一把花碎在鮮紅的夕陽下，隨星屑飄搖灌滿這個時代唯一能與黃金相仿的榮光，恍如帶有綠洲氣息的驕陽般熾熱。
    “雅典有世上最先進的大船，有無與倫比的智慧，有日輸入最大的港口，等到前所未有的發現被我們完成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太陽會永遠掛在天上，天氣和溫度將按照我們的選擇進行變遷，到時候，你喜歡的花朵就可以按你的旨意開放。”伊奧科斯含情脈脈的說道，“太陽神是我雅典的神砥，而我伊奧科斯的愛願意永遠為你存在……永遠，都不再因凋零而悲傷，你的未來將隻會記住我給你的快樂。”
    在不遠的地方，濃重的夜色帶著氣霧滲透古希臘的白塔與風車，在月下像一層酥酪中流出了藍莓的醬汁，色彩絢爛而寓意朦朧，水乳交融似的倒影溫柔撫摸著平靜的海床。雅典的軍艦開赴在夜間的愛琴，誠然如沸，任風帆與大海的轟鳴中奏成禮堂的交響，就如沉寂大地上令人不禁肅然的鍾聲莊嚴。
    這是他的帝國，是他一手打造的神聖雅典，曾被他自喻為太陽神的城市，縱使雅典的旗艦在看透了兩千年興衰的地中海上隻不過是滄海一粟的存在，但這顆走著從璀璨到湮滅的軌跡的西方明珠所散發出的光芒即使是在兩千年後，即使是碩果僅存的遺跡也會足以令人遐想成篇。
    “……是啊，興衰更迭無論是在地球的哪一邊。”莘寧感慨道，伊奧科斯卻有點茫然的問，“地球是什麼？是一種新的學說嗎？”
    呃，嘴也太快了，在這個時代這些古希臘人多數遵從天圓地方，對宇宙概念的涉及是空白的。
    “是啊，你們在地球的西方，我們在東方，不管信仰是怎樣的，對太陽有崇慕之意的文明都是一樣的興盛。理解起來很抽象嗎？你們可是石頭藝術的專家啊！”莘寧做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眼神流轉，倏的就對上了他的藍瞳。
    “你也許會覺得這一切來的突然而不真實，但對我是那麼的觸手可及，而你，對我也是一樣。”
    伊奧科斯緩緩湊近，“等到加迪斯被雅典征服之後，我們將橫渡直布羅陀，向著太陽落下的地方前進，你將隨我在聖火采集的時刻，因神而獲得永生的力量，這正如我向你許諾過的，我要你陪我到我可以戰勝歲月，戰勝一切虛偽的政權的時候，向太陽發出號令，命日月星辰永遠為你流轉，無論時間，還是前程，都如我對你的愛，始終不會凋零。”
    漸晚的星輝蔓延上窗欞，斑斕在他瑩瑩若水的晶體中，名為伊奧科斯的堅定在徐徐的烈風裏緩緩積澱，猶如把旗艦劈開浪口的力量裝入心靈的深處，帶著神之子的那份驕傲，給人以近乎沉淪的光輝幻覺。
    “想不到……”
    “什麼？”伊奧科斯整個身子已經貼近了她的身體。
    “真的想不到……”莘寧將手拍在他的肩上，“哈瑟，你為我做的那麼多事情，你要我如何回報？”
    “你是我哈瑟的王妃，我什麼也不要你回報！”伊奧科斯目光漸漸軟了下來，一絲笑意隨著殷勤的柔語輕輕傳來，“我一定會為你培育出永不凋零的亞麻花，經過千百年也不凋零的亞麻花！”
    永不凋零的亞麻花？就像他對這個國家的承諾一樣，世間萬物在他眼裏仿佛都會以輝煌照人的姿態永恒不變。
    眼前的這一幕是明君聖城，宏帆遠航，誰又能想到幾千年後，這座當時人類進程上最龐大的城邦體隻剩下了一麵不擋風雨的牆。
    而歲月的沙最終還是沒有放任伊奧科斯。他的輕狂，他的誌向，隻換來了一個世間最殘酷的結局——在二十三的年紀遠征印度時死於肺結核。
    想到這裏，欺世一樣的蒼青色照在她的眼中，引起一陣微微的刺痛。
    “你不必為我做這麼多的……”
    “你信不過我？”伊奧科斯有些不悅道，臉上的稚氣像鮮嫩的茶葉片在沸水中舒展開。
    “真的不是……”莘寧的淚水潸潸而落，“……說不定我會負你，而你會有一天忘記我。”
    此時的伊奧科斯正直二十一歲的大好年紀，實在不能將他與那樣殘忍的疾病聯想到一起。
    對於這件事，曆史上的記載顯得十分乏善可陳，怎麼回事呢，也許是記載這件事的人生疏了這個無論在性格上還是在閱曆上都略顯孩子氣的帝王。
    “我怎麼會忘記你？你是我最愛的妻子。”伊奧科斯顯得很詫異，一把將莘寧逼到牆角，“我的神，你在說什麼胡話？等到那一天到來時，試問這普天之下還有什麼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
    “縱使你可以權傾朝野，功高一世，又怎麼能料到未來會發生什麼？”莘寧在他的臂彎下顯得有幾分難過。
    伊奧科斯捏起她的手背，輕輕的揣摩著，一眼晶藍如滴的珠子在夜色中滾流，他輕輕捏起莘寧的下巴，“聽著，莘寧，雅典男人可以通過眼睛讀懂愛人的心，所以從這雙黑眸中映出的清澈靈魂，馥鬱著香甜的氣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就莘寧恍惚時，他的語氣突然加重，“如果你愛我的話，就答應我，永遠也不要說這樣的話了，好麼？”
    “嗯……”莘寧從肺腑中咕出道。
    “這樣就對了，即使在未來，我們也不分離。”伊奧科斯鬆開手，朝她露出一個光彩的微笑，在燦若星辰的極空下四目相投，眉目間收放自如的溫柔，好像銀藍的緞子，冰涼滑膩，纏繞在她的心間。
    有時候，莘寧真的想扣心自問，若是在現代的時候沒有在史書上看到他的結局，就這樣沉淪下去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