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達小島上三天後，這次無異於散心的旅行被一通緊急電話擾亂。
    索星戈的特助來電，索星戈邀約多次的英國IT大佬Bevis·Lopez終於同意與索星戈麵對麵進行一次交涉，所以，這次旅行不得不被迫提前結束。
    在回到F市和索月弦等人分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我的老師——南城。
    老師住在很普通的一間隻有一百平米的公寓內，兩室一廳，兩間臥室被老師打通連成了一個稍大的房間，沒有床，隻有一個貼牆的大櫃子和無數的成品畫與半成品，外加一個很大的落地窗。
    我去找老師的時候老師正坐在半開的窗簾後畫畫，常日不見光的白皙皮膚幾近透明，青色的脈絡伏在皮膚內跳動，老師坐在陰影裏，瑣碎的黑發遮住了他黑白分明的眼。
    我象征性的敲了敲門後直接走了進去，席地坐在拿著畫板專心致誌作畫的老師旁邊。
    我靜靜的看著老師一筆一畫的輕輕勾勒，沙沙的磨紙聲成為了這個空間裏唯一的旋律。
    栩栩如生的吮墨在潔白的畫紙上浮現。
    “我見過她了。”我說。
    老師拿碳筆的手頓了頓後繼續著未完成的工作，在我以為老師不會再回答的時候老師卻開了口，老師用他獨有的輕柔的嗓音問我，“她還好嗎？”
    我想都沒想的說，“不好。”
    不好，老師，吮墨過得不好。
    我不知道老師聽到這個答案時的表情是什麼，或許是又蒼白了幾分，或許根本沒有什麼變化，我能知道的是，老師手下的線條依舊流暢，完美如渾然天成。
    我躊躇過後，看著畫板輕聲說，“她和我一個宿舍，她跟我講了你們的故事。”
    我說，“她跟我說她很累，沒有你的她活著簡直是生不如死，她說她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她說……
    “她說，她最愛的人用生命換來了她的自由，她是世上最髒的人，她的每一天都充滿了罪惡，她渴望解脫。”
    老師的筆從他骨節分明的蒼白的手中滑落，合著我最後的一個音節，消音在這個空蕩的臥室裏。
    我順著老師僵硬的手臂望向他的消瘦的肩，他的無色的頸，他的蒼白的臉，和漆黑的眼。
    老師的眼睛很漂亮，天生的深色眼線，如蝴蝶展翅的睫毛，望不盡底似的深邃空幽的瞳孔，鑲嵌在沒有血色的白玉的臉上，深沉而清弱。
    老師沒有搭話，悲愴的眼似乎足以溢出淚。
    我跟著沉默。
    老師抬了抬手，我會意連忙將老師從輪椅裏撫了起來，把一旁的拐杖遞給老師。
    老師的下半身神經壞死，他的餘生不得不在輪椅上度過，我不明白，已經如此的老師為何要離開南家，離開吮墨。
    老師杵著拐杖向客廳走去，動作緩慢的如同刻意放慢的電影，消瘦的手臂與芊白的手指總給人不堪一擊的脆弱感。
    生活都難以自理的老師卻為吮墨撐起了一片足夠喘息的灰色的天。
    這大概就是愛到了放手。
    這個境界或許我永遠都無法懂得，因為自身不再完美，於是果斷的選擇放手，寧可自己痛苦，寧可對方痛苦，也不願成為對方的累贅，拖累對方，是因為老師始終相信，吮墨可以從失去他的陰影裏走出來吧，所以他才會如此毫無顧忌的退出，或許吧。
    或許，老師一直都是自卑的。
    老師坐到客廳的小型吧台旁，隨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朗姆酒，盛滿金色液體的高腳酒杯給老師蒼白的手度上了一層華光，透明的冰塊在金色酒液裏浮浮沉沉，沉寂而詭異。
    我抿了抿雙唇，無疑，這樣的老師總會給人看不透的神秘感。
    在老師的酒杯即將見底的時候，老師說，“小曈，當初我不得不那麼做。”
    低沉的嗓音給人壓抑的錯覺，那一刻的老師仿佛受傷的困獸，讓我有些心疼。
    我上前扶住老師的肩，說，“老師，我會替你好好陪著吮墨的。”
    就像你替小野陪著我一樣，無微不至。
    老師聞言有些自嘲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沒有再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說，“坐吧，我們談談。”
    “好。”我坐在老師的旁邊。
    老師拿出一個利口杯，倒了一杯Baileys（百利甜）遞給我，我接過抿了一口，甜膩的酒味瞬間溢滿整個口腔。
    “知道Baileys的全名是什麼嗎？”老師突然問道。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老師一眼，“不清楚。”
    我也頂多是喝它而已，對於酒，我一竅不通。
    “它的全名是百利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威士忌？”我很意外的捧著酒杯又喝了一口，真難想象，這麼甜的酒的成分居然混著威士忌這樣的烈酒。
    “嗯，”老師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笑了起來，酒後的聲音略帶沙啞，在絕對安靜的空間裏，分外的安詳，“百利甜是世界銷量第六的烈酒，女性的至愛，它有一個非常浪漫的故事，想聽嗎？”
    難得老師有如此雅興，我順勢應下，“當然。”
    “嗬，幾十年前，在英國有一位著名的調酒師，他調出來的酒無人能及，調酒師的太太是一名很出色的女性，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
    “在他們尚還熱戀的時候，很不幸，一場意外奪走了調酒師太太的生命，調酒師從此一蹶不振，過著一個人的孤單生活
    “或許是上蒼可憐他，一次出行，在飛機上調酒師遇到了一位像極了他前妻的空姐，調酒師仿佛獲得了新生，他的生命重新有了熱量，調酒師決定追求那位空姐
    “但是空姐不能接受調酒師的愛，空姐對調酒師說，有時候人的心會被蒙住，你對前妻的思念和對我的愛是完全不同的情感，就像是奶和威士忌永遠無法混在一起
    “調酒師聽完空姐的話後默默的走開了。”
    講到這裏老師卻停了下來，怔怔的望著我手中的酒杯出神，我感到很奇怪，我說，“調酒師放棄了嗎？”
    “不，他沒有放棄。他用了一年的時間，終於將奶和威士忌相溶，而且加了蜂蜜使味道也混為一體，並起來一個好聽的名字——BaileysRock，以此證明他對空姐的愛。”
    “最後空姐接受這個調酒師了嗎？”
    “我不知道，或許接受了，或許沒有。當調酒師知道空姐終於肯品嚐第一杯BaileysRock時，忍不住往杯裏加了一滴眼淚，後來百利甜被空姐帶上了飛機，傳播到世界各地，她對每一個喜歡喝百利甜的人說，這杯酒，我等了一年。”
    “這是接受調酒師了？”
    老師祥和的看著我，淺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或許吧。”
    我將杯中剩下的酒一口飲盡，皺了皺眉，我隱約感受到老師是想告訴我些什麼，我想不明白，直到最後，我也不曾想明白。
    後來老師跟我說，世界再深情的愛，也有被衝淡的一天，沒有他的樸吮墨，早晚會好起來，而擁有他的樸吮墨，隻會被他不斷拖累。
    老師說，吮墨不是非他不可，她隻是沒找到能夠代替他的人。
    我困惑。
    那天老師零零散散跟我講了很多話，有對各種名酒的介紹，有和吮墨在一起時的故事，也有小野平時的一些糗事，中途還偶爾提到過月弦星戈他們，唯獨沒有提到五爺。
    我想，有可能他們並不認識也說不定。
    多麼天真的想法，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最後的最後，在我離開之時，老師說，“小曈，無論如何，請都不要放棄小野。”
    說這句話時，老師的眼睛深邃如汪洋大海，仿佛能將人的靈魂刻進生命深處，這樣認真的眼神，讓我慌亂不安。
    我逃也似的逃出了老師的公寓。
    我不能想象小野發生不測後……我想我會瘋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