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北京來了一隻秋老虎，熱得人吱歪吱歪直叫喚，北醫三院內科特護病房裏常年恒溫恒濕，沒有季節交替，沒有春夏秋冬，也沒有日月星期的時間概念，人們隻是一天一天地在消磨時光耗日子，等待遙不可及的未知數。
    馬爾丹的病情再次惡化，一周至少需要透析兩次，進食困難，每天兩袋子營養液輸到身體裏，勉勉強強維持著平衡。
    胡萬全在單位請了假，全職做起了燒飯公。既然病情嚴重吞咽困難，吃不下整塊的那就熬湯。各種魚湯、雞湯、排骨湯，白白的濃濃的在小砂鍋裏文火燉煮一整夜，第二天大清早盛到保溫桶裏拎到醫院，之後哄著、勸著、蒙著、騙著、伺候著，想盡一切辦法讓馬爾丹把這一小桶湯水喝下去。一頓喝不完分三頓喝，上午喝不完下午接著喝，總之想方設法讓馬爾丹增加營養，光指著那兩袋子營養液遠遠不夠。過多的營養液從輸入會影響血管的韌性，為了不遠將來的那場大手術，血管還是要保護好，用句臨床醫生的話說就是省著點使，能吃能喝盡量不輸營養液。
    鐵警大隊王隊長最近對胡萬全不太滿意，剛剛提幹就請假，一請就是倆星期，作為領導的嫡係部隊自己人，這簡直就是打領導的臉不給麵子麼。
    “小胡，你朋友怎麼樣了？”王隊長親自撥通胡萬全的電話，該回來上班了啊，差不多得了啊，半是關心半是警告，恩威並施。
    “王隊，我朋友情況不太好，恐怕還要再請些日子的假。”
    “什麼朋友啊，用不用隊裏去看看。”王隊長不高興，但依然保持禮貌風範，言語卻帶上了冰碴。
    “不用不用了，”胡萬全趕緊感謝隊長的好意，不是直係親戚，朋友關係做成這樣，又是錢又是飯的，說出去誰信啊。
    “哦，這樣啊，”王隊長想了想，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小陣，“你知道咱們隊上的規定，一個月內請事假有天數限製麼。”
    “王隊，我知道，可這邊實在走不開，麻煩您再準我幾天，等他病情穩定下來我一定回去上班。”
    胡萬全沒有感覺到自己聲音裏的焦急與迫切，現在他隻想為馬爾丹做些什麼，強烈的恐懼感籠罩著這一切，胡萬全害怕，害怕就這樣失去馬爾丹，雖然這個人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
    “嗯，下周一交班會上我必須見到你。”
    “王隊，王隊長……”
    聽著嘟嘟嘟的忙音，胡萬全難過極了，雖然馬爾丹是個混蛋，雖然他腳踩兩隻船欺騙了自己欺騙了家庭，雖然他做過各種渣男渣事兒渣表情，但，罪不至死。
    宋藝馨、張德光和秦智盛來醫院看過馬爾丹一次，作為合夥人表示關心與慰問，並且又送來了十萬塊。
    馬爾丹在胡萬全小集團的投資總共本金二十萬人民幣，他大部分生意都在德國，相對於歐洲市場龐大的資金來說北京的投資簡直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可惜現在，不管是惡意競爭的結果，還是自然的優勝劣汰，那裏除了滿目狼藉的一片廢舊廠區外就是恨不得踩塌門檻的債主，現金一個大子兒都沒剩。
    雲鯉在一個月以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北京的這筆投資，倒不是馬爾丹有意欺瞞，實在是數量太小，沒有考慮的必要。換句話說，這裏的小投資隻是當初馬爾丹為了討小情人兒胡萬全的歡心，隨便撒出去的幾個小錢而已。
    “其實沒有那麼多錢吧？”馬爾丹在某個初秋的下午，睡醒一覺後看到胡萬全正在病床邊看桌子上的顯示器，血壓、血氧、心率，紅線、藍線、綠線，五彩繽紛地顯示著人體微妙的變化。
    平時不言語，病情嚴重之後就更加沉默，突然來了沒頭沒腦的一句，胡萬全卻聽懂了。他衝病人笑笑，輕微點下頭，力圖表現出輕鬆和平穩，“沒事，放心。”
    “雲鯉呢？”
    “她需要休息，這幾天太累了。”
    “嗯，還有誰麼？”
    “白天就是我，晚上有護工。”
    “辛苦你了，謝謝。”
    胡萬全沒有按照常規禮儀那樣，在謝謝後麵跟著說不客氣，他說不出來那三個字，自己為什麼這樣盡心盡力盡財，內心深處的聲音很可怕，不想聽，也不敢聽。
    看著馬爾丹握住自己左手四根指頭的那隻手，蒼白而修長，拇指帶著血壓架子，手背上一片膠帶，膠帶下麵是埋入式針頭，因每天輸液導致血管變得又細又難找，為了減少紮針的次數與痛苦，將一個針頭埋入皮下的血管中，蝴蝶型塑料卡子將細細的橡膠管卡在皮膚表麵，裏麵注入抗凝血劑，粉紅色的混合液體流滿整條透明管，在手腕處盤成一個花，胡萬全心酸不已。
    當夏思甜站在病房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病床上陌生男人握著胡萬全的手，兩人深情對望，小胡原本不算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為了增強表麵張力不讓淚水流下來。